佟寅生见状,不声不响地往宋玉芳位子后头一站。等到客户走了,才厉声发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玉芳经他一声低吼,吓得一个激灵,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偷觑着大堂的座钟对了对时间,低着头颤巍巍站起来:“迟到了五分钟,我……”
佟寅生冷哼一声,冲着后头角落勾了勾指头,示意她跟过来。等避开了储户的注意,佟寅生才破口大骂道:“你要有本事呢,考勤是可以忽略的。可是你看你最近的流水,是分行柜员里最糟糕的。要说行市不好,大家都是一样的,唯独你做不出成绩来,这就不对了。况且,你就是跟自身比,也差了太多。心思别太活络,本职都没做好,净想着攀龙附凤,这样能交出好成绩吗?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有机会就往上头活动。咱们部门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你可以趁早滚啊。”
对于迟到一事,宋玉芳真心地抱歉,但对于佟寅生训话的出发点,她实在觉得有过于片面的嫌疑。只是,既然是自己有错在先,她就不方便去反驳,静静听着佟寅生的恶言恶语。
幸而又有客户拿了号牌办业务,佟寅生的怒气才发一半,就不得不放了人走。
夜里下了班,宋玉芳拖着疲惫的步子,慢吞吞往家去。
走到胡同口上,昏黄的路灯底下,照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来。
“何秘书……”宋玉芳低唤了一声,脑袋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
何舜清脸上的笑容因她的逃避,瞬间凝了一下,然后藏起情绪,解释道:“等不及写信问你什么时候能见,在银行外头等也不合适,所以只能在这儿等着了。”说时,他抬了抬拎着公文包的手臂,示意在附近走走,“业绩下降是整体问题,更何况不是换了你坐柜台,妇女储蓄上才出现瓶颈的。佟主任他总是这样找你的茬吗,你为什么……你向别的领导汇报过吗?”
原来,早晨佟寅生训斥宋玉芳的地方,靠近停车场。何舜清点了卯就准备开车出门了,恰巧把那一段都给听全了。
宋玉芳哑然地呆望着何舜清,良久才付之一笑,道:“去向上头说这个,哪里还能称得上是‘汇报’,这是打小报告呢。”
“或者当着面反驳也是可以的,总好过白挨他的骂吧。”何舜清站住步子,叹了一声,才问道,“我知道一点你早上迟到的原因。熊夫人没答应,是吗?”说罢,伸出手来向着宋玉芳的公文包努了一下嘴。
宋玉芳会意,将包里的计划书拿出来,一边递过去,一边阐述着自己的看法:“我试图完全地抛开身份,去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彼此的分歧几乎不可调和。我也曾主张重视妇女储蓄市场,可是一旦这种意识开了一个口子,现成的市场会迅速地被各家银行瓜分干净。在绝大多数妇女拥有独立经济能力之前,这块蛋糕很有限,只能赶早抢个先,一旦中产以上的太太们都拥有了存折,就意味着这方面的潜力挖掘在这一阶段已经到了极致。相应地,人力投入应该适当放缓。所以,总处是不可能一口答应短期内大力培养女职员,因为产出可能抵不上投入。再说回熊夫人的建议,以她的立场和目的来讲,她的意见既合情也合理。她是一名进步妇女,关注弱势的女性一方,期望以自身的能力全力推进女性就业,所以要她退一步也很难办到。要化解双方的难点,需要改变的是社会的整体意识,并不是单靠我们几个人就能成功的。”
何舜清把资料和报告完整地浏览了两遍,然后才道:“如果让我来提建议,与其如此,倒不如找现成的学校去谈合作。场地、生源、师资,把这些融合起来,能解决大半的问题。利用周末的时间,到各个学校给商科学生做辅导,自然也可以包括女校。”
宋玉芳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便茅塞顿开地大笑起来:“是啊,一人负责一门课,几个学习点的排课交错开来,先针对商科学生进行培训。学校的商科教员负责理论教学,我们负责实践教学。”她顺手接过报告,高兴地晃了两下,“看来方案要大改了,争取今儿晚上做出来。”说罢,便往后跳了一步,深深地向何舜清鞠躬感谢,然后撒腿往家里跑。
“等等,你……”何舜清追了几步,就无奈地停下了脚步。摇头苦笑了一下,十分不舍地后退着,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背影。
大约没几分钟后,宋玉芳又呼哧带喘地跑回到胡同口上,四下张望了一番。冷冷清清的,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呢?
她失落地垂下脑袋,往路边一户人家的石墩上一坐,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脑袋深深地往胳膊里埋去,沮丧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还能想起刚才在路灯下,何舜清的样子。
早上的天气还是暖洋洋的,所以他穿的风衣很薄。但下午起了风,太阳就不见了。可他没有换衣裳,显然还如往常那样忙,甚至应该比过去更加地脚不沾地。否则,他脸颊的线条不至于比从前更加棱角分明。下颚还有一小撮胡茬,细想起来,他还真是变了不少,变得没时间打理外表了。还有他的眼神,比起上一回见面,可黯淡多了。
上一回见面,回忆起来可真是有些远了。他还记得那事吗?那次他就说,以后会很忙。他忙起来的时候,大概就没有时间为上回的不愉快而伤神了吧?但愿不是因为那次的事情,才变得这样憔悴的。
一阵风吹来,把电线打得噗噗直响,就连照在人身上的光都仿佛变暗变冷了。这个路口的灯一直都不大好,尤其是等夜深以后,打这里路过,灯光忽明忽灭的,特别吓人。
宋玉芳如是一想,不由打了个寒噤,赶紧站起来,准备早点回家去。
“啊!”她才挺起半个身子,脑袋就撞到了什么东西。砰地一声闷响,人就没站稳。
天哪,这大晚上的,撞的什么邪呀?
就在宋玉芳惊慌失措的时候,双臂突然被抬了一把。她自然地往前一倾,突然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往上去。跳到嗓子眼儿了,又跳到耳朵边了。接着,有道黑影一晃,就把心跳给晃没了。
宋玉芳吓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翕动着嘴唇,默念着唯一能记起来的一句话:“鬼,鬼神之说乃糟粕……”
然后,就听耳畔有一个很低但有力道的声音在问她:“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这不是何舜清在说话吗?
宋玉芳捂着心口抬起头,几乎凑在他脸跟前,确认了眼前站的是大活人,才渐渐还过魂来。
何舜清点了点头,抬起手挡着下半张脸,忍了好久却还是笑出了声。
宋玉芳煞白的脸上,慢慢地有了血色。喘着粗气,神情复杂地问他道:“你没走啊?”见他戏谑似地笑了,抿着唇,抱怨地嘟囔着,“我还以为是撞见了……”
“其实已经走远了,半道回来的。”何舜清笑着解释道,他走上前,往那石墩子上坐了,忽然有了几分严肃,“以工作来讲,今年过年还是不方便回家。可是……我执意要回去一趟。”
宋玉芳不知他命意所在,看了他一阵,这才去另一边的石墩子上坐着,向他答道:“是该回去看看的,去年也没回,今年也不回,家里人肯定很惦着你。”
“倒不是一面都见不着,有时候工作需要会路过南京。”何舜清浅笑着,有些突兀地问起,“对了,你喜欢花吗?”
“应该没有人不喜欢吧。”宋玉芳说罢,脸上便是一热。她知道这话问出来什么意思,所以既觉得高兴也感到负担,既期待这句问话会有后文,同时也害怕真的发生了后文,自己又该面临选择的问题。
只听何舜清接着问道:“那么……等我从南京回来,可以请你去公园走走吗?”
宋玉芳听罢,不由地张大了嘴巴,半晌答不出话来。她似乎知道了何舜清要回南京做什么,因此紧张到睫毛不住地乱颤。
何舜清继续追问:“走走都不行吗?也未免太严苛了吧?”
宋玉芳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期待一点一点地熄灭,露出近乎绝望的样子,不由地自省,即使做不成爱人也不该如此冷酷无情吧。因就尴尬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我想,朋友之间……当然是可以的。”
眼前这个人呐,便是讨她一句可以,也需得费尽心思。这还罢了,更要命的是,纵然她点头,也是泾渭分明、无懈可击的。何舜清如是一想,不禁感叹道:“你可真计较!”
宋玉芳刚要解释什么,耳朵里忽然钻进一阵脚步声,像是从门里头传出来的。
该不会是房主人出来了吧?
宋玉芳赶紧推了推何舜清,然后一个快步走开了。
何舜清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门就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