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整个没有规矩了,大家聊着往事,更多的是刘邦小时候的事情,聊到高兴处,个个大笑不已。说来也奇怪,当初那些提起来就让人头疼的往事,如今说起来怎么居然如此有趣呢!
刘邦更是高兴,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因为这是在家乡,因为是在乡亲们面前。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忘掉自己尊贵的身份,回到以前的刘老三,将自己跟大家放在一样的地位,也只有在这里,乡亲们才能将他看做刘老三。
老三心里的鸿沟消失了,他感觉他们平等了。他可以尽情说,尽情笑,无拘无束。“陛下!歌舞已经准备好了,请陛下观看。”有人款款进来,禀报道。
是戚夫人。
她美丽,大方,仪态万千,她的美让在座的乡亲们吃惊,惊若天人。
刘邦有些得意地跟大家说:“这位是戚夫人,她跳舞可是很好看的。你们今天有眼福了。”说罢,对戚夫人说:“好吧,让你的弟子们过来展示吧。”众乡亲们马上离席,自有人将酒席挪开,腾出一大块儿场地。
只见上百个少年,排成队形,进入场地,然后随着音乐,开始起舞。戚夫人果然是舞蹈大家,不仅舞跳得好,教导徒弟跳舞也这么好。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观看着。
刘邦望着场地下面那群矫健的少年,不禁想起了年少时候的他,和他的那帮好友。那个时候,他们是多么快乐,多么潇洒,想做什么就去做,丝毫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也想起了这些年他所走过的路,从一名逃犯,到沛公,到汉王,一步步走到皇帝的宝座上,他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以前的不说,就说这次平叛,他被一支箭射中,那个该死的英布让他又一次负伤。做了皇帝,还是这么辛苦,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一天也不能安宁。有谁能替他分忧,有谁能替他守护天下?
??樊哙,老了,而且如今身在北方防御匈奴,周勃,不是英布的对手,曹参,也老了,如今改作文职,受命为齐国相国,他们这帮老兄弟老了,都老了。其他的就更不用提了。能打的韩信,二年前已经被吕后处死,擅长游击战的彭越,去年已经被他给煮了,最后一个能打的英布,因为韩彭惨死,物伤其类,不久前背叛了他。?
??能帮自己守护天下的人,已经被处死了。是自己做得过分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过河拆桥?但是这些人不除,他的心实在不能安,他刘家的天下实在不牢靠啊!打天下靠他们,如今要坐稳天下,又不能不处死他们,这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呢?
??朝中没人了,就靠自己这把老骨头死撑了。甚至连王黄、利几这样的鼠辈,也得自己御驾亲征。后面如果还有叛乱,还得自己去,叛乱不止,自己就别想过安稳日子。
??唉!这就是自作自受吗???
刘邦心里感慨万千,他缓缓起身,来到击筑的人面前,示意他将竹尺交给自己。筑声停止,正在起舞的少年们脚步乱了,赶紧停下来,望着这边,戚夫人望着这边,所有的乡亲们都望着这边。
只见刘邦缓缓拿起竹尺,击一下,又击一下,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然后刘邦高声唱到:“大风起兮云飞扬,维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声慷慨悲壮,很多人不禁流下眼泪。
在这歌声里,刘邦想起了项羽,萧何,曹参,想起了樊哙,更想起了被自己处死的韩信、彭越,还有这次刚刚被斩杀的英布。
戚夫人来到刘邦跟前,只见刘邦也早已泪流满面。他放下竹尺,对戚夫人说:“就把刚才我唱的这首歌编成舞蹈,教给孩子们跳吧。”
他转身对乡亲们说:“游子悲故乡,我刘老三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虽然现在我定都关中,但是我的心一直在这里,百年之后,我的魂魄也会回到故里。沛县从此就是我的汤沐邑,免除这里百姓的赋税徭役,世世代代不用缴纳。”
乡亲们一下子欢呼起来。
亲爱的故乡,亲爱的乡亲们,我能为你们做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些了。
他看着身边的戚夫人,这位绝世佳丽,如今也沾染风尘。这些年来,她跟着自己从东到西,到处奔波,饱受舟车劳顿。自己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呢?他将戚夫人搂在怀里,心里却异常不安起来。他知道,身在关中的吕后跟戚夫人水火不容,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吕后如今在朝中广有人脉,而戚夫人所拥有的,大概就只有自己。自己百年之后,她还有什么呢?
亲爱的人,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刘邦又一次泪流满面。结局,其实他已经看到了。
十几天后,刘邦启程,离开沛县,离开他深深留恋的家乡,回到关中。这一走,他就再也没能回来。返程途中,他的伤势加重,回到关中后,伤情愈加严重。半年后,刘邦驾崩。如果有灵,他的魂魄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回归故里。
刘邦死后,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被吕后征召到关中毒死,而戚夫人,刘邦临死一直放心不下的人,被吕后断手断脚,挖眼毒喉,安置在厕所里,成为“人彘”。
晚年的刘邦,饱受痛苦的折磨。这痛苦不仅存在于他的身体,也存在于他的内心。他视作威胁的人,已经被他处死了,朝中上下就剩跟他出生入死过的这帮兄弟们。但纵然如此,他也整日惶惶不安。
萧何,从起事就一直忠贞不渝地跟随他,从沛县打进咸阳,从关中打到荥阳,萧何的大部分家人、族人都跟随刘邦上了前线,死的死,伤的伤。萧何从来没有埋怨,默默地帮刘邦管理关中这块儿根据地,征兵征粮,将五年艰苦的楚汉战争给熬了下来。刘邦能夺得天下,萧何功不可没。但是他在关中多年,深得民心,他要作乱,关中可就非自己所有,甚至刘邦的性命也在他手里。萧何,老朋友,对不起,不能不防你啊!
卢绾,这个跟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家伙,从小就跟刘邦亲密无间,父辈关系也那么好,可谓世交。从一开始,刘邦就对他多好!萧何曹参之辈也不能望其项背。即位之后,异姓诸侯王中,其他几人都是凭战功封拜的,只有卢绾,是刘邦打破当初跟诸侯们的誓言而封为燕王的,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跟匈奴勾结,背叛朝廷?这跟对着刘邦胸口捅一刀有什么区别?
樊哙,刘邦当初的铁哥们,后来的好连襟,一直是刘邦最信任的人。刘邦在病危之际,却听说他居然要在自己死后,跟吕后联手,铲除戚夫人跟如意,这不是要刘邦老命吗?
为什么卑微的时候能够亲密无间,如今拥有荣华富贵,却有了猜忌?这个问题很多皇帝都没想明白,刘邦也没想明白。在弥留之际,他内心最强烈的感受,除了对戚夫人和如意的担心,恐怕就是对故乡、对往昔的留恋了吧。
人类文明的历史如一条长河,流过了五千年。它时而流经险滩,时而淌过平坦。在它经过的每一个地方,总会留下深深的印迹,留给后人观瞻。一代代的人溯回追源,总会看到岁月里那一个个光辉的名字。
他们在历史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用他们超凡的智慧和才能,把握了历史的方向盘。你无法想象,假如没有他们,历史将会怎样。这一切好像都是天意,他们是上天派来人间的使者,是改变人间的英雄。
英雄创造了历史,历史铭记英雄。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二十九年。
一生好游的始皇帝又一次开始行程。所到之处,万民叩首,顶礼膜拜。威严的依仗,蔽天的旌旗,整齐的战阵,令跪在地上的黔首们胆战心惊,两股战战。行至阳武县,一样的膜拜,一样的畏惧,似乎跟别的地方没有区别,没有人嗅出空气中已经飘散开一丝不祥的气息。
突然,人群中跃出一个壮汉,他手持大铁锥,狂喊着,尽力一撇,沉重的铁锥脱手而出,砸在一辆豪华马车上。马车顿时粉碎,车里的人粉身碎骨。
风云突变,天地易色。
局面顿时混乱起来,惊叫声,呼喊声,军士们杂乱的脚步声,黔首们凄惨的哭叫声,混成一片。壮士已经跟军士们打成一团,还有一个身材矮小,面如妇女的男子,也在军士中冲杀着。
他,就是张良。
张良本是韩国旧贵族。他的爷爷、父亲都曾经做过韩国相国,辅佐过韩国五世君王。张家跟韩国已经水乳交融,不可分割。如果不出意外,张良也将继承父志,继续做韩国相国。他绝对有这个能力。可惜他生不逢时,还没等他长大,韩国就被秦国给灭了,他的相国梦破灭了。
在张良看来,国家的灭亡,他个人的遭遇,都是因为秦国,因为那个可恶的秦始皇。他愤怒,他痛苦,他身负国仇家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这个身材瘦小柔弱,好似女人一样的男子,其实内心却刚烈如火。
弟弟去世,他没有安葬,家里三百多个仆人,他全部卖掉,又变卖了全部家产,四处寻访。他要报复,要让秦国付出血的代价。纵然倾家荡产,纵然砍头送命,也在所不辞。在仓海君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刺客,此人力大无穷,使用一个重达一百二十斤的铁锥。
张良跟力士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要让全天下人戴白,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男儿本自重横行,撞碎山河留后名。
他们选择博浪沙,要在这里截击秦始皇。
可惜他们砸中的是皇帝的副车。秦始皇安然无恙。行刺失败,他们仓皇而逃。受了惊吓的秦始皇大怒,昭告天下,寻查刺客。大索十天,刺客却似乎人间蒸发,丝毫未见踪迹。
一击车中胆气豪,祖龙社稷已惊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
十年里,张良再没有出现。他逃到下邳,躲藏起来。在躲避的这段时间里,世事在历练着他,在这十年间,他不管在反思自己,从一个热血鲁莽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他知道,只凭一身肌肉是不能报仇的,只能给人家像杀鸡一样杀掉,要想有作为,还得靠脑子。当然,脑子要好使,这可不仅仅是自己反思就能做到的,面壁思过的那是佛,佛在反思中参透了人生,弄清楚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光弄清楚精神层面的东西是远远不够的,要用脑子战胜别人,你还得有经验,经验往往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自己的经历,一个是别人的经历,为我所用,这就得学习。
十年的时候,他成长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改变了他的内心。经历了十年的磨练,骨子里那种倔强还在,但是心中的热血已经逐渐冷却,胸中的暴戾也渐渐散尽。
就在他强烈的渴望自己成长起来的时候,他碰到了黄石老人,得到了《太公兵法》。他真是太幸运了。如果他没耐心,或者当初根本就不给老人捡鞋,那么这一切就都不存在,历史上也不会有那个运筹帷幄的帝王之师。老人在选择,或许他经历了太多的人,那些人不是懒于捡鞋,就是不愿赴约,但只有张良坚持下来了,他选择了张良。上天在选择,如果一个人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仇恨中,只想着用拳头解决一切,那么这种人只是莽夫,莽夫就是另一种下场,张良改变了自己,上天选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