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50年,秦穆公十年,晋惠公元年。
这一年,晋惠公夷吾无疑是列国中最耀眼的明星。
秦军悄然抵达绛城城郊。
一刻不进城,夷吾的心就一刻悬着。他特意让公孙枝莫要声张,只是默默行军。所过府县,但凡有官员迎接,夷吾也只是坐在车上同他们敷衍几下,既不愿留宿,也不愿用膳。这趟旅行,他从不曾离开过公孙枝。
威胁可能来自任何人,贾华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奉命追杀过自己,还在郄芮的肩头留下的箭疤。贾华虽然因与荀息不合,同里克站在一起,可他毕竟是重耳的人,对夷吾始终嗤之以鼻。
一路上,难免不会有贾华的亲信受他指示?
前方,晋侯军队一字排开,里克率领众臣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静候夷吾。
夷吾原以为他们会山呼万岁,可直到马车到了近前,众人才在里克的率领下跪下,谨慎地呼唤新君。
目光扫过处,夷吾头一个要找的就是贾华。“贾卿何在?”
贾华跪在第二排,特意离前一排中央位子的里克远远的。听到夷吾喊他,贾华似是见到天崩地裂。
“卿可认得此人?”
众人都不曾抬头,却知道夷吾指得是谁。
“贾华,当年汝射我的一箭,吾至今仍留着!”
贾华叫苦不迭,他时而恨自己当年没能一箭射死夷吾,时而恨重耳公子不肯回国继位。到最后,他把心一横,闭上双眼,任其处置。
“取箭来!”夷吾喝到。
好狠毒的夷吾!他一定是要郄芮将自己当场射死。
“这就是当年贾华射中郄芮的那只雕翎!当年你两人各为其主,怨不得对方。今日夷吾有幸回国,就要解开两人的心结。众卿请看!”夷吾把雕翎举过头顶,双手一折,雕翎顿时断做两节。“贾华与郄芮再无恩怨。从今往后,众卿当齐心协力,凡事皆以大局为重!”
贾华知道夷吾有心放他一马,带头呼道:“臣愿誓死效忠君上!”众人各自暗地里佩服夷吾的度量,对他的猜疑也暂时搁置在旁。
除了本国人马,齐国大夫隰朋和天子特使王子党也齐来道贺,这倒令夷吾始料未及。
这是齐国大军第一次踏上晋国国土。为此,齐桓公早在葵丘时就着手准备。齐国抽调了派往列国的最精锐的密探,频繁往来于绛城和葵丘之间。有关晋献公病情和继承人选择的情报铺满了齐桓公的桌案。在葵丘的每个夜晚,他几乎都是在这些情报的伴随下入眠。
齐桓公嗅到了染指西域的气息。
除了公子重耳,齐桓公对众多候选人并无什么偏好。只要是个懦弱无能的人登基,齐国的触须终有一天能跨过京畿。
齐桓公不得不提防秦国。夷吾蛰居秦国早就不是风闻。若让嬴任好抢先一步,齐国能分到的利益就所剩无几。但秦国毗邻晋国,这令其能在第一时间行动。因此齐桓公面前只剩两条路,或是卡准时机推举自己认可的继承人;或是跟着秦国,推举夷吾为君。两者谁更有利,一目了然。
大军从葵丘出发回齐国,这大约在当年(公元前651年)的九月,齐桓公打算先回国,再由管仲换下隰朋,兵进晋国。
回国时沿途景色宜人,齐桓公鲜能觅得如此惬意怡然的时光。三十五年了,劲敌们终于都死在他前面。年初收到宋桓公死讯时,齐桓公连鞋袜都顾不得穿,光脚召见群臣,庆祝这振奋但消息。晋国方面,恐怕不出年底就会有噩耗传来。齐桓公与晋献公从未谋面,可其人其事早已不绝于耳。两人神交已久,对对方的野心也了如指掌。十年前,霸主间需要比拼的是国力和谋略。如今,只有寿命才是唯一值得比拼的。
晋献公死讯传来,是在那年十月最初的几天。当时齐桓公刚进入国境,听闻噩耗,心情突然从天坠到地下。他决定即刻前往晋国。
隰朋在其身后,一声不吭。此时没有管仲或鲍叔牙在,无论是谁的话他都听不进。
“君上,这趟远行,是为哪位公子?”
“奚齐。”齐桓公打算与其跟着秦国,不如跟着荀息的选择。
就在大军驻扎在齐国边境,等待粮草补给时,密探再次带来奚齐被里克诛杀,卓子继位的消息。
奚齐一死,卓子的命运也已注定。“难道真地要在重耳和夷吾之间做个选择?”齐桓公自言自语。
“君上,是否要往翟国去?”隰朋怕是也想到了。
风云变幻,不得不承认让秦国占了先机。“隰卿,接下来就靠你了,孤要回去了。”齐桓公长吁短叹。“大军只消在绛城城郊驻扎,静候秦军到来。”
有关齐桓公为何打消亲赴晋国的念头,一直要等隰朋回齐国,才由管仲揭晓。“君上不去晋国,实则是为重耳留了条后路。大人前往晋国,表面上是为了承认夷吾的晋侯身份。但君上本人不到,就说明对夷吾的晋侯身份仍有保留。君上恐怕是想告诉重耳,只要时机成熟,他仍有可能取代夷吾。”
隰朋是怎么来的绛城,夷吾并不知晓。但当他获悉周天子和齐国皆是为他而来,他陡然像多了几颗胆子,抖擞精神,挺直腰板,一派侯爵的气势。
再次踏入晋侯宫,纵使游戏人生的夷吾都不禁感慨万千:主人换成是我,我能为所欲为了。
众人上殿,王子党宣读圣旨。圣谕大义是天子惊闻献公驾薨,哀悼之情溢于言表。人死不能复生,望晋国子民节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闻悉晋国公子夷吾仁德大义、才情兼备,是不二人选。今特命天使晓谕万民,令姬夷吾继侯爵位,领地、采邑一并照旧。
夷吾磕头谢恩,久悬的心也放了下来。
终于坐上君父曾经常坐的位子,冰冷的。先君的体温早就不复存在,它要开始习惯新的主人,就像堂上的大小臣工们,需要适应新君的统治。
王子党、隰朋、公孙枝在上首边就坐,里克等人全坐在下首。狐突仍未出现,夷吾倒也不气恼,只当不知此事。反正来日方长,该回敬的,夷吾一个都不会放过。
酒过三巡,王子党端起酒杯说:“本王代表天子恭贺晋侯继侯爵位。”
“有劳天使屈尊。臣本该亲自前往王城拜见天子,但微臣刚回国,国内之事尚未安排停当……”
“晋侯还是以国事为重。”王子党浅碰了口酒,又奉承到:“天子听闻晋侯朝中人才济济,将邦国治理得井然有序。诸侯中,也鲜有如晋国这般连年丰收。”
对面席上,众臣工可全都听明白了。诸侯们年年亏欠天子贡奉,只靠京畿地区的采邑,根本负担不起巨大的开销。恐怕,天子遣王子党来晋国,就是为了那些贡奉吧。
夷吾从来都不是一个慷慨的人。“天子恐怕是受人蒙蔽。敝国位处西域,地皆不毛。相比齐、鲁、宋实在是贫瘠不堪。两年又连遭旱灾,敝国不得不向秦国借粮,才将将度过难关。”
“齐国这些年也连遭旱涝、洪涝。敝国国君每次提及此事,总是忧心忡忡,茶饭不思。”
“天子正是知道诸侯的困苦,才有意减少贡奉的数额。”王子党忍不住挑明话题。
里克离席来到王子党面前,说:“大人,敝国先君尸骨未寒,新君又未行继位大礼。此时提贡奉的事,恐怕不合时宜……”
王子党面红耳赤,赶紧解释:“大人误会了!天子的确是差下官前来道贺的。至于贡奉么……”
“至于贡奉,列国皆由成法。只要不遇上天灾人祸,列国也不会短缺天子的贡奉。”夷吾接下了话题。这话既说得冠冕堂皇,又不曾落下什么话柄。
“晋侯年轻有为,晋国必定能在晋侯的治理下国力大进。”隰朋不忘恭维。
夷吾微微一笑,道:“大人客气。齐侯九合诸侯,谁敢望其项背?”
好厉害的夷吾,其父一生志在会盟诸侯,其子的野心看来也决不小。“敝国国君对晋侯的青年才俊津津乐道,还晓谕臣子,说再有诸侯会盟,必定要请晋侯到场。”
“敝国先君虽不能会盟诸侯,但孤必会完成其遗愿,。齐国地处东海,相隔万里之遥,他日若要再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今日天使大人、秦国大司马都在席上,不如就把会盟的事给订了。敝国有一处地方,名曰古城,是个灵验之地。孤想就在此会盟诸侯吧。”不经意间,夷吾竟公然向齐国发出挑战。对一位新君而言,这话确实轻狂了些。
隰朋知道夷吾的利害,说:“会盟事关重大,仅天子与三国商定,恐怕其他诸侯……”
夷吾冷笑一声,道:“齐国乃东方大国,鲁、宋、郑等诸侯谁人不臣服。只要齐国前来会盟,其他诸侯谁敢不望风而动?今日有天子和秦国的特使在,大人可千万不能说因为齐国连年歉收,国力大减,威信也大不如前了……”
隰朋面红耳赤,不敢再说。
夷吾今日的表现虽然替晋国长了脸面,但里克担心因他锋芒毕露而四处树敌。“君上,会盟之事不急于一时。待明年开春再议也不迟。”
夷吾知道里克用意,端起酒爵,自顾满饮了一杯。众人见夷吾不再说什么,又开始推杯换盏,饮酒为欢起来。
直到席散,王子党见今日前来的目的落空了,便起身说:“晋侯,天子还等着下官回去禀报晋侯回国之事。下官不敢久留,这便告辞了。”
“下官也先行告退。”隰朋听王子党说要走,也赶紧起身告辞。
夷吾本就没有留他们的意思,他们既然开口,夷吾又客套一番,命里克代为相送,又命大夫梁繇靡跟随王子党出使王城,命韩简随隰朋出使齐国,以答谢意。他们走后,夷吾又拿眼梢看向一旁的公孙枝。只见他丝毫不为所动,仍坐着自斟自饮。夷吾知道他是为了河西的八城,一时没有对策,连饮数杯闷酒。最后,夷吾索性一甩袍袖,自行回内宫去了。公孙枝见他走了,也起身出城,可大军仍然驻扎在绛城郊外,并没有开拔的迹象。
转过一处屏风,夷吾长出一口气,他的晋侯生涯就此展开。他不急于参观宫殿,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洗个热水澡。大约一个时辰,夷吾才换上干净的衣服走了出来。他伸了个懒腰,打算睡一觉。一名内侍自外走来,表情忸怩,欲言又止。
“君上,里克大人及几位大人在外殿等候多时。”
夷吾继续朝里走。
“里克大人说……若君上不见,他们就不走。”
“孤困了!”夷吾耍起性子。
他还要再往前走一步,吕饴生也转了进来。
“孤说了不见。”夷吾动怒。
“君上新近回国,若怠慢了朝中大臣,将来只怕举步维艰。”
夷吾无奈,瞪了他一眼,只得随他出了内殿。
殿外,郄芮背对通道站着,像是在阻挡里克、丕郑、大夫虢射、七舆大夫等人闯入。夷吾显身后,郄芮这才闪到一旁。
“众卿不回府歇息,在此作甚?”
里克侍奉献公多年,怎会被他这套唬住。“秦国军队驻留城郊,君上可知是什么缘故?”
夷吾撇着嘴。
“君上是允诺了什么却没兑现吧?”里克不依不饶。
“里克!你怎敢对君上如此无礼?!”郄芮厉声喝止。
“若国君处处为国着想,为臣者自然不敢犯上。可若国君做出有损晋国之事,则另当别论!”
“是!孤当日在秦国的确许下割让河西八城!可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夷吾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