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重耳把书简传给众人过目。
狐毛自上而下读到署名处,说:“家父并没有署名。”他把竹简递给弟弟狐偃。后者看罢,也说:“荀息死后,家父在里克之前,名单上怎可没有他的名字?”
重耳遥指竹简,说:“里克在名字前留了个空,是为了让外祖父署名。外祖父既然没有署名,其中必定有诈。”
魏犨说:“里克既然派人来迎,岂有不去的道理。”
“奚齐、卓子虽然死,但国中大臣未必人人想我回去。里克派来屠岸夷也令人生疑。屠岸夷天生神力,万夫莫敌,若他受里克之命在半道加害吾等,谁可敌之?再者,荀息一党难免没有漏网之鱼。他日一旦起了变故,要想再出来可就难了。”
“既然公子心意已决,不如就说归国继位需名正言顺。如今乘丧因乱,名不正、言不顺,回国恐遭人耻笑。”狐偃说。
“吾弟说得是。”狐毛说。“公子素有贤名,以此为理由拒绝回国,里克也奈何不得公子。”
“可吾离这边又该如何应付?”魏犨问。
长久留在翟国的确不是个办法。但一想到又将踏上颠沛流离的路途,重耳心中可谓五味杂陈。放弃继位,意味着夷吾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任晋侯。夷吾比自己年轻,若无意外,却也能在大位上坐很久。“若天佑重耳,晋国终究是我的。”这话是在安慰别人,但连自己都骗不了。
回国之路,距离究竟还有多远?
有人不敢回去,有人急不可待地想要回去。可越是急迫,却又要表现得越沉稳。做个寄人篱下的公子实在不易。
晋国内乱,夷吾大约早于重耳几日获悉此消息。消息一经证实,吕饴生和郄芮第一时间赶到夷吾府。
歌舞不绝,吕、郄以为夷吾仍在花天酒地。可上了厅堂,只见舞女、乐师卖力,却没有夷吾的踪影。下人说公子累了,刚回后面歇息。他让歌舞照旧,这样他在内寝还能隐约听见。
“二位总算来了。”内寝里,夷吾坐在桌边,神情出奇地严峻。
吕饴生说:“公子,先君驾薨,里克两弑小主,荀息一党已被尽数铲除。”
“吾正为此事要找二位。”
“天赐良机,公子当早做准备。”
真到了此时,夷吾心中就越不安。秦侯虽说要立他为君,可万一临时变卦,仅凭三人之力又能耐他如何?况且,重耳在朝中人缘最好,如今大位空悬,朝中之人难道不会去请他?一旦重耳先一步回国……夷吾越想越怕。
郄芮在身后悄悄捅了吕饴生,示意这早晚是要说的。吕饴生一脸无奈,说:“刚才大郑宫来了消息,赢絷已前往翟国凭吊。他此行的目的是要试探重耳有无回国之心。”
“他若真有,难道秦侯会助他?我们可是立了盟誓!”夷吾有些激动。
“为了能回国继位,公子什么事都敢做么?哪怕遗臭万年也在所不惜?”吕饴生问。
夷吾不解地看着他。
“是……是!只要能成为晋侯,即使遗臭万年!”
吕饴生和郄芮互递了个眼色。“有了公子这句话,也不枉我二人一路追随。如今吾有一计,此计成功,既能试探晋国究竟想立谁人为君,也能坚定秦侯送公子回国的决心。”
次日,夷吾身着孝衣,一路啜泣着上朝。站到朝堂上,夷吾双手垂在腹前,一脸愁容。
穆公见他伤感,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公子节哀。”
话刚出口,夷吾便止不住落起泪来。众人还从未见过这位公子有如此悲伤的时刻。
“多谢秦侯关心。人终究是死了,又能上哪儿找个一模一样的依儿来陪我?”
“依儿?”穆公一脸疑惑。
“就是秦侯所赐的那名歌女。她于昨晚猝死,夷吾一夜未曾合眼。”
秦穆公险些笑出声来。“公子上朝,所为何事?”
夷吾破涕为笑。“夷吾是来兑现诺言。请秦侯借我一支军队进占屈城,权作订钱。待夷吾回国后,再双手奉上其余七座城池。”
“公子不怕晋国反击?”
“晋国是夷吾的,夷吾想将它给谁,就给谁。”他再次提醒穆公要信守诺言。
穆公听出弦外之音。“公子拿下屈城之时,就是任好送君归国之日。但不知公子几时出兵,要带多少人马?”
夷吾连连摆手。“秦侯误会了。此次出兵不是夷吾带队,而是吕饴生带队。夷吾么……”他又干嚎起来。“依儿自幼无亲无故。她既然死了,夷吾就要为她守孝。”
散朝后,穆公照例召集几位近臣。
“列公觉得夷吾说的可信吗?”
百里奚说:“此乃韬光养晦之法。攻打屈城,无非是想坚定君上送他回国的决心。”
“他借这一招,还能试探晋国对他的态度。发兵反击,则晋国是立重耳为君。隐忍不发,则是想立夷吾为君。”蹇叔说。“夷吾曾蛰居屈城,破城不在话下。君上就权且当收个订礼,待他回国后,再讨其余七城。”
穆公点头称是。“里克派人去翟国请重耳,不知结果如何。”
蹇叔说:“君上放心,臣料定重耳不会回国。但凡流亡的公子回国主政,都需依托强大的后援。翟戎蛮夷之国,成不了依托。重耳深知其中利害,因此驷车庶长前往翟国凭吊,能得到的也无非是重耳的推诿之词。”
穆公喃喃自语。“不知他还会在翟国耽搁多久。”
“不出所料,重耳会借机离开翟国。其志远大,应该会去东方找寻更有力的后援。”
重耳已年过五十,这种颠沛流离的还要过多久才能结束?
十二月,秦侯终于做出决定。
赢絷回到雍城时,吕饴生攻打屈城仍没有音讯。然而无论战况如何,赢絷带回的消息就已经令局势有了眉目。
赢絷说他见着重耳,后者并不曾多说什么,也不容赢絷有开口的机会。凭吊礼毕,重耳即刻退回内堂,只留客人独自在外。无可奈何,赢絷只能命人进去传话,说秦侯势必助重耳回国继位。
半柱香过去,重耳总算重又出来。赢絷问他考虑得如何,重耳大摇其头,说:“秦侯仁义,远道来凭吊。重耳年过五旬,无德无能。如今君父已死,重耳还能有什么志向?”
“重耳公子虽然婉拒了君上的好意,可其仁义孝道却一览无余。如此仁德之人,留着实在是秦国的大祸!”赢絷也是这般说。
几日后,前方捷报传来,吕饴生攻克屈城。
木已成舟,秦穆公便横下一条心,只一味扶持夷吾。他命大司马公孙枝亲统战车三百乘,护送夷吾公子回国。
临行前几日,嬴敖每日必亲赴夷吾府上。他时而带着山珍海味、美酒佳酿,时而带着众多美女,并奇珍异宝。他要在夷吾离开雍城前,再好好同他热络一番。
“恭喜公子!隐忍多年,公子终于等到出头的一天。大志得随,将来必能雄霸列国。”嬴敖一味找些阿谀奉承的话。
夷吾对嬴敖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寄人篱下,能得人援手,自然是件好事。可时过境迁,如今的夷吾即将执掌晋侯大权,若再要同一个有意谋反的秦国公子纠缠不清,是否也会影响自己的大计?
夷吾冷淡地回应着嬴敖的殷勤,他或是说今日身子不爽不宜饮酒;或是说公子的盛情恐怕不能全部带回晋国。总之,嬴敖在夷吾府上吃的闭门羹,是自夷吾到雍城后绝无仅有的。
出发前的最后两天,嬴敖也不再来了。夷吾乐得清闲,命吕饴生将嬴敖所赠之人、物逐一清点,悉数退还嬴敖府。“虽然有马车三百乘相送,但夷吾确实带不走那么多东西。公子盛情,夷吾心领了。”夷吾命阍人传话给嬴敖。
临行前几日,夷吾见的另一个人就是姬夫人。
姐弟一场,两人在绛城的关系并不亲密。姬夫人和重耳、申生多有来往。夷吾天生就是个纨绔子弟,每日花天酒地。若两人还生活在绛城,恐怕到死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三位兄弟离开绛城后,姐姐渐渐负起了母亲的责任。她时常往来于曲沃、蒲城和屈城之间,取代君父对三位遭遇窘境的弟弟表示关爱。她和夷吾间也竟不像以往那般冷漠。
她似乎开始理解这位遭人诟病的弟弟:强势的父亲、两位德才兼备的兄长、心机深重的继母、深得父爱的幼弟,若非时局变化,何时才是夷吾出头的一天?既然如此,还不如游戏人生,潇洒地活着。
谁知,骊姬竟连这样一个人都不肯放过。看着夷吾在屈城因没有美酒佳肴变得日渐消瘦,穆姬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夷吾并无野心,只要过几天舒服安定的日子。难道这样都得不到君父的信任吗?”那次夷吾饮醉酒,竟在姐姐面前掩面而泣。
屈城这地方,他住不了多久就要疯了。
天意弄人,姐弟二人又在雍城见面了。夷吾从进入雍城就摆出以往的浪荡样子。穆公几次动过要驱逐他的念头,每一次,都是穆姬夫人从旁劝阻。
“他在绛城就是这样,就随他去吧。”
“他从小不受晋侯重视,无人教他礼乐。如今臣妾会慢慢提点,让他远离酒色。”
夷吾依然故我,秦穆公倒也放任自流。只有姬夫人处在当中,以为能令丈夫改变是自己的功劳。
谁知,只有姬夫人才是被蒙在鼓里的。
“吾弟回到晋国,要追随朝中股肱大臣学习治国理政之道,切不可沉迷酒色。。吾弟还应尽力邀请众公子回国,辅助吾弟。枝繁叶茂,晋国才能有长久的繁荣。”后半句,她想说的是重耳。嫁夫随夫,既然秦穆公选择了夷吾,作为姐姐,姬夫人能做的也只有求夷吾善待重耳了。
怕夷吾忘了,姬夫人还特地写了手书,命人在他动身前一天晚上送去他的府上。以示重视,夷吾亲笔回信,对姬夫人所说之事悉数应允。姬夫人收到回书,倍感欣慰。可她不知道,要令其答应让重耳回国,是比割地更不可能成真的事。
次日,夷吾在秦军的护送下浩浩荡荡驶出雍城。秦穆公君臣一路将他送至城郊。夷吾站在马车上,频频向众人拱手谢恩。直到众人身影在地平线上消失,夷吾这才坐下,头枕旗杆,如释重负。
多少年,他终于离开了雍城。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回到这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