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54年,春三月初三,晴。
自去年十二月昏厥后,将养了两个月方才好转。这几天,随着晋国和亲的队伍日益临近雍城,医官天天为穆公换药调理,只求正婚那日他能有个健康的身子。
穆公并未处罚嬴槊。他只是将嬴槊派往边疆,严防翟戎寇边。妫夫人怕儿子就此一去不返,便找来太史赜。太史赜说,穆公派嬴槊戍边,仅是怕他搅扰了婚礼大典。待五月宋国和亲的队伍一到,嬴槊自然就回来了。
妫夫人哭着将嬴槊送出了城,太史赜站在一旁,只能尽力相劝。
三月初三,午时已过。
一名内侍匆匆跑入内殿。“晋国队伍已入雍城,如今由大司仪招呼在馆驿休息。”
内侍退下,穆公翻身从床榻上坐起身。他略显不安地在床榻上扭动身子,直到调整了舒适的姿势,这才开口。“三月初六的婚典,孤左思右想,仍觉得……”
“君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史赜说。
嬴絷也说:“君上,据探马来报,近来晋侯多有动作,似乎是要会盟天下诸侯。且近来齐国碌碌无为,像是在积攒实力。若晋国真能赶在齐国之前会盟天下诸侯,君上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为了秦国的大计,穆公只得隐忍。他忽然想起同样应当隐忍的嬴槊,这个在他的年龄本可以更狂放的青年公子,却必须和他的父亲一样,为了这个未来不可能属于他的社稷隐忍。
“槊儿在边地历练得如何?”
太史赜满面羞愧,道:“君上赐罪,微臣辜负了君上的厚望。”
穆公摆摆手,道:“这怪不得太史,槊儿是孤的长子,文武双全,像极了孤。不能成为秦国世子,是孤亏欠他的。”
“或许公子在边地历练一番,再成了家室,就会好了。”嬴絷对这个子侄也极是喜欢。
“孤不日即将与晋国公主完婚,并册立其为中宫。他日若为孤添了男丁,就怕要槊儿奉一个婴儿为世子,心中必生怨恨。若他生反意,孤百年之后,还有谁能治得了他?”
这是太史赜第一次隐约感受到自穆公体内散发出的杀气。“君上,嬴槊公子为人耿直、心正身直,不似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只要多加提点,他日必是秦国栋梁。”
穆公很快打消了哪怕仅有一丝的恶念。
春三月初六,晴,宜婚嫁。
虽然穆公没有远赴晋国迎娶长公主,但仅仅是从雍城馆驿到大郑宫这段短短距离中,穆公仍是极尽奢华。他还特地带领迎庆队伍绕雍城最繁华的街道走了一遍,最终才回到大郑宫。这般做的用意是想让逗留在雍城的外国商人好好看看秦侯的婚礼,好叫他们回国大肆宣扬一番。
从中午到晚上,大郑宫内宴席不断。穆公热情异常,凡是有朝臣敬酒,他全都不拒绝。他像是有意在众人面前展示他出类拔萃的酒量;也像是刻意夸大了他对这门亲事的热衷。纵使在坐的心腹朝臣也猜不透,穆公仅仅是想将自己灌醉,晚一日见到自己的妻子也好。
到了酉时,穆公勉强支撑着上身,双眼微闭,几乎要睡了。朝臣们再有要敬酒的,穆公也听不清,看不见,嘴里只是含混地发着糊音。内侍怕耽误了洞房,在征得嬴絷的准许下,搀扶穆公进了洞房。
姬夫人从巳时起就坐在洞房的床榻上,除了婢女偶尔为她送点食物和水外,再也没人进入过这里。
内侍先在门外知会一声,这才推开门,搀扶穆公进房间。床榻上,姬夫人坐直身子,等待掀开头盖那一刻。桌上仍放着些简易的酒水,是为了与丈夫喝交杯酒用的。
姬夫人先听到些杂音,混合着微微的鼾声。接着,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最后,有人不经意碰了她,又有个很重的东西摔在床上。
有个尖锐的声音说:“主母,君上到了。”
等再传来关门声,姬夫人正襟危坐,期待被掀起布头的一刻。
似乎是人在床上翻了个身,酒气越发浓重,鼾声也渐兴了起来。姬夫人在羞涩和胆怯中度过了最初的一刻。第二刻,她试着发出几下极轻微的响声。这声音在洞房里是足够听见的。第三刻,她变得有些不耐烦。她还未从晋国公主的身份转变过来,想着让她在洞房中陪伴一个酣睡的酒鬼该是多么侮辱身份的事。第四刻,姬夫人猛地掀开布盖,就见一个相貌硬朗的男子躺在一旁,双眼紧闭,嘴唇微启,既憨厚又可爱。这就是慕名已久的秦侯吗?在晋国,姬夫人对穆公的野心早有耳闻;她也深知这场婚姻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政治婚姻罢了。他不该是和父亲一样的冷酷、无情,又现实吗?
不知过了多久,穆公勉强睁开双眼。一阵钻心的头疼,他失落地感慨酒力渐衰,不过他还是得意诡计的成功。眼前虽是漆黑一片,仍能辨别出洞房的装点。他不敢扭头,生怕吵醒枕边人。他小心翼翼地挪动双手,想要确认夫人是否睡了。
他几乎摸遍了整张床,却根本没有触碰不到那身子。
他试着扭动脖子,眯缝双眼观察两旁。昏黄的烛火刚好为他照见屋内的环境。
除了他,屋内空无一人。她去哪儿了?
穆公放开胆子,挣扎着坐起来。屋里果然没人。她去哪儿了?该不会是因他喝醉了,她一怒之下走了吧。
头疼持续不断,不过意识较之前又更清醒了。嗓子燥热灼人,穆公晃晃悠悠地来到桌边。他没有叫唤内侍或宫女,为了不至令人过早发现他们夫妻不和谐,他自己找了些清水,胡乱凑合了一下。
清水下肚,穆公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着。他正专注于屋里的陈设,丝毫未曾留意从窗外透来的琴声。
这琴声似曾相识,何其耳熟。
“蒲女!”穆公突然撞翻腿边桌椅,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外。
院内清净得很,正衬出琴声忧怨,离人苦愁。
一片乌云恰巧在这时散去,朗月当空,照着院中独自坐着的女子的背影。
“蒲女!”微风载着穆公情不自禁的叫声合入琴声中。
琴声断了,绝无征兆。姬夫人缓缓站起,转身朝穆公深施一礼。“臣妾搅扰君上的休息,罪该万死。”
“蒲女?!”
“蒲女?”姬夫人满腹狐疑。
“刚才这曲子是你弹得?”
“正是臣妾。”
“何人教你的?”
“臣妾自小随晋国琴师所学。”
“你真得是蒲女?”穆公激动异常。
姬夫人仍是一头雾水。“臣妾不明……”
“十年前,宣王十三年,孤在蒲城住过些时日。那年冬天,孤每日出没重耳公子的府上,都能听到这首曲子……十年来孤每每欲寻弹奏曲子的蒲女,却始终不得一见……谁知……”
“十年前……臣妾记得那年向君父告假,往来曲沃、屈城和蒲城,看望三位兄弟。那个冬天,臣妾倒是在蒲城。”
“蒲女……”不知怎么的,月光衬得姬夫人格外的美丽动人。虽说年过四十,可姬夫人仍是楚楚动人。她就像一位出尘的仙女,未经过任何的雕琢。
想起先前还绞尽脑汁躲着她,穆公不禁有些羞臊。他搀扶着姬夫人回了洞房,就着冷酒冷菜随意吃了些。此时,才真是洞房花烛,春宵一刻。
清晨,内侍、宫女全都候在洞房外,等待穆公和姬夫人。按惯例,今日该梳洗装扮,前往祖庙祭拜。
可过了时辰,洞房门仍是紧闭。内侍有些担心,怕出了什么叉子。但又不敢打扰。众人只得面面相觑,仍在屋外伺候。
直要到中午,屋内才传来呼唤声。内侍和宫女赶紧推门进入。就见穆公和姬夫人都起了身,一个坐在梳妆镜前梳头,一个则在一旁看着。两人极其地恩爱,犹若多年的夫妻一般。
这些时日,妫夫人的内侍和宫女频频朝这边打探消息。遗憾的是,他们只是带回去些君上、主母如胶似漆,恩爱无比的事。看着妫夫人满面愁容,他们也不忍心再往下说。
内侍们多有为妫夫人鸣不平,想她追随穆公多年,却及不上一个新来的年老公主。若将来姬夫人再有一男半女,这恩宠就更是不得了。
“主母,不如小人去君上宠信的内侍面前游说一番,好叫君上再来主母这边。若主母有幸再添子嗣,就又能留住君上的心了。”
妫夫人痴痴地望着窗外,没有嬴槊在身旁,她连丁点儿得热情都没有。“姬夫人是正宫,吾只是侧室。且君上与她新婚燕尔,吾如何争得过她。”
女人们的世界,本无秘密可言。这话久而久之自然会传入姬夫人的耳中。她是新近来到宫里的女主人,万事都得谨慎。她也知道妫夫人是穆公的原配夫人,只是因为某些缘故才屈居次席。
她选了个晴朗的日子来到妫夫人的宫里。
有内侍在宫门处通禀一声,妫夫人觉得奇怪,赶紧出来迎接。
“妹妹突然造访,搅扰了姐姐的清净。”
两人分宾主落座,各只有两名的宫女伺候在身旁。
“娘娘初来秦国,本该是臣妾过去问候,怎敢劳烦娘娘过来。”
“你我皆是君上的夫人,吾以后便唤你姐姐,你便唤我妹妹。也就不分什么你我了。”
妫夫人不明她何意,只是点头应承。
“妹妹听说,姐姐膝下有一长子,名唤槊儿,不知……”
“槊儿奉了君上之命,在边地驻防。”
“可妹妹听说数月后便是公子同宋国公主的大婚,君上怎没有半纸调令?”姬夫人问到。
妫夫人看她的神情,倒不像虚情假意的。“君上许是另有安排。”
“都是女人,妹妹多少能体会姐姐的苦处。”稍停了停,姬夫人又说:“妹妹适才在想,自己虽嫁于君上,却苦于年岁不饶人,不知能否为君上添个一男半女。若天意使然,妹妹也不得违逆。只是少了天伦乐趣,也只有自己知晓。”
“妹妹的意思是……”
“妹妹我冒昧,想认嬴槊公子为义子。若他日妹妹有了孩子,也认姐姐做义母。待吾等老了,有这些孩子照料,岂不是美事?”
“这……”
“姐姐是怕君上不答应?”
“正是此意。”
“众人都道妹妹我来了秦国,势必同姐姐处得水火不容。不如你我自处得和睦,也就不怕旁人的说道。”
妫夫人的侍女们看着自己的主人,哪怕是从没生养过孩子的年轻宫女都在为主母鸣不平:姬夫人刚坐稳中宫的位子,就着手抢夺别人的孩子。万一她将来再设计陷害主母,岂不就此白占了嬴槊?
妫夫人微微一笑,答到:“槊儿能有妹妹这样的母亲,吾自然欢喜得紧。只是槊儿归期未定,认母之礼还得延后了。”
“这不打紧,妹妹这几日在君上身边,时常听他提及公子。妹妹料想,君上也十分挂念他,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今姐姐只消如实向君上禀报念子心切,妹妹再从旁谏言,不愁君上不下令招他归来。”
姬夫人走了,妫夫人的女侍们都围了上来,一人一言,皆想不明白妫夫人何以答应她的要求。妫夫人不多说什么,只盼着嬴槊真如姬夫人所言,能早日回到雍城。使槊儿认姬夫人做母亲,表面看似平白无故让人占了便宜,可细细想来,原本槊儿只是庶长子,如今却成了半个嫡长子;即便姬夫人又生了位公子,身份却降了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