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月战争还在继续,这么久玛丽只收到过一封肖恩的来信,他说他相信最后会是盟军赢得胜利。玛丽会每周给他写一封信,每晚为他祈祷。

然而现在,占据她脑海的不再是肖恩,而是这个她要照看的小东西,一天二十四小时她都跟孩子在一起。早上喂过奶之后,安娜会在外面的花园睡觉,玛丽就在这个时候给她洗尿片,洗她亲手给她缝的衣服;午饭后,她会把安娜放进大摇篮车带她到肯辛顿花园散步,她们会坐在彼得·潘的雕塑旁,听坐在这里的其他保姆讲闲话。

她们不跟她讲话——玛丽知道她们看不起她,她们穿着简单的灰色连衣裙,而她一直穿着她的客厅侍女的制服。

散完步之后,如果主人不在家,玛丽会带着孩子到厨房喂奶,其他用人会来逗她。安娜喜欢处在中心的感觉,她会从木制婴儿椅上站起来,把勺子在桌上敲得砰砰响,还跟着那个声音哼哼。孩子成长的每一个足迹,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于玛丽的新身份,其他人并没有异议。她照顾安娜反而让厨房活跃起来,安娜招每个人的喜爱。

晚上她会坐在摇篮车边缝衣服,在衣领上缝上刺绣,打毛衣和毛线鞋。安娜长得越来越漂亮,雪白的皮肤越来越饱满,给这个家带来新鲜的活力。

劳伦斯·莱尔偶尔会匆匆走进育婴房看一眼孩子,问一下她的健康情况,然后又匆忙走开,根本来不及让他知道玛丽把孩子照顾得有多好。

十月的一天夜里,伦敦城里大街小巷流传着胜利就要到来的消息,玛丽坐在安娜的小床边,看着睡着的她。家里的气氛,因为即将取得胜利的消息而格外振奋,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

跟成千上万丈夫在前线打仗的女人一样,玛丽经常会想,宣告战争结束的那一刻,自己是什么感受。现在,她突然感到,不清楚到时是什么感受。

安娜在睡梦里扭扭身子,咕哝着。她立即走过去,看着她,摸摸她柔软的脸颊。

“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如果我不在这里照顾你了?”

眼泪突然在玛丽的眼眶决堤。

三周之后,终于宣布休战。卡拉瑟斯太太同意代为照顾安娜,让玛丽、南希和山姆跟其他成千上万的伦敦人庆祝几个小时。玛丽跟着兴奋过头的人群从林荫路往白金汉宫走去,一路上他们挥着旗子,唱着歌,欢呼着。经过白金汉宫时,每个人都对着阳台上的两个身影嘶声呼喊,玛丽隔得太远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乔治国王和他的妻子玛丽,跟她同名。

她回头看到南希正热情地吻着山姆,然后发现自己被一双手臂抱了起来。

“这个消息是不是很令人振奋,女士?”士兵说着把她放了下来,“一个全新的世界就要开始。”

南希和山姆跟着一群人从林荫路往特拉法加广场走,继续庆祝。玛丽独自沿着挤满人的大街往回走,她感受着那感染人心的幸福,却无法全情投入。

战争的结束意味着她跟安娜相处的时间就要结束。

一个月后,玛丽收到肖恩的母亲布丽奇特寄来的一封信。布丽奇特会写的字不多,这封信简短明了。去打仗的男孩们如今都回到了栋沃利,还带着他们的故事,但肖恩没有回去。有人记得在索姆的最后一战看到肖恩还活着,但一周前布丽奇特收到陆军部的来信,说她的儿子在行动中失踪。

因为布丽奇特识字不多,玛丽花了好几分钟才弄明白信里的意思:肖恩在行动中失踪了。可能死了?玛丽不知道。她听说士兵刚回来的时候法国一片混乱,很多人都下落不明。肯定,她拼命地想,还有没有希望?

世界的其他地方五年来头一次能看到未来,但玛丽还像身在地狱。没有肖恩的消息她不会回爱尔兰,至少,在伦敦,她有工作,床垫下的钱每个月都在增加。

“当然,我跟你一起是最好的,现在是的吧?”给安娜洗澡时,她对安娜柔声说,“肖恩不回来就没什么值得我回爱尔兰的,宝贝,没什么值得。”

圣诞节就要到了,卡多根别墅的饭桌上客人来来往往。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早上,劳伦斯·莱尔把玛丽叫到客厅。

玛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行过屈膝礼,等着坏消息。

“玛丽,请坐。”

她有点惊讶,小心翼翼地坐下。这里没有用人在主人面前坐着的习俗。

“我想问你安娜怎么样?”

“啊,她现在很好,她很好。她会爬了,我要快点给她缝衣服才赶得上她,她长得太快了!她马上就能走了,然后我们可就麻烦了。”玛丽的眼睛都在笑。

“好,很好。现在,玛丽,你可能注意到家里的生活正回归正常。为此,我们必须有人担任客厅侍女。”

玛丽的脸沉了下来,她的心怦怦乱跳:“是的,先生。”

“你一直都是做那份工作,按理说现在应该回去接手。”

“是的,先生。”玛丽垂下眼睛,紧咬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但是,卡拉瑟斯太太觉得你跟安娜很亲近。她说你们的关系非常好,对孩子的成长很有帮助。我同意她的说法。所以,玛丽,我想听听你的打算。我很抱歉,听说你的未婚夫在战场失踪,但问题是:我想请你一直照顾这个孩子。如果找到了你的未婚夫,你不会马上就回去吧?”

主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明白时间越久,肖恩活着的可能性就越小。

“其实现在,先生,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如果他……不在人世,我很乐意……很乐意继续照顾安娜。但如果他……回家了,就是说,”玛丽快要说不出话,“我想我会跟他回爱尔兰。我只能这样对您说,先生。”

劳伦斯·莱尔想了一会儿,权衡了一下可能性:“那么,如果要回去的话等我们准备好,行吗?”

“好的,先生。”

“让我们期待那天快点来临,卡拉瑟斯太太告诉我,你把安娜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每个月的薪水会涨十先令,我会让卡拉瑟斯太太给你找一套更合适的制服,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们认为我对孩子不好。”

“谢谢您,先生,我向您保证,我会继续照顾好安娜。她是一个漂亮的孩子,您要不要去育婴室看一看,或者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她急切地提议。

“我有时间的时候你可以带她下来。谢谢你,玛丽,好好工作。你能叫卡拉瑟斯太太来这里见我吗?我们要谈一下新客厅女佣的事。”

“当然可以,先生。”玛丽起身往门口走,她转回身,“先生,孩子的妈妈,您觉得她会来接她吗?”

劳伦斯·莱尔叹了口气,摇摇头:“不会,玛丽,我觉得没有这个可能。实际上根本不可能。”

玛丽往楼下的厨房走去,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她失去了爱人肖恩,却庆幸还有安娜。

几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肖恩的音讯。玛丽去了一趟陆军部,丈夫去打仗没有回来的女人在外面排成了长龙。办公桌后那个疲惫的男人在失踪人员名单上查找肖恩的名字。

“我很抱歉,夫人,但我能告诉你的不多,瑞恩军士的情况是生是死并没有被确认。”

“那意思是说他可能还活着,可能……”玛丽不顾一切地想,“失忆了?”

“很有可能,夫人,失忆在士兵中间很普遍。但如果是这种情况,他还活着的话会被人见到的,爱尔兰卫队的制服很引人注意。”

“是的,但是否……是否我和他的家人可以认为他还有回来的希望?”

从男人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个问题他一天被问过了无数次。

“虽然,没有……尸体被发现,就一定有希望。但你和你的家人对他还活着的希望抱多长时间,我没法建议。如果瑞恩军士在接下来几周没有消息,陆军部会有通知,他的状态会被调成‘失踪,可能死亡’。”

“我明白了,谢谢你。”

玛丽没再多说,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六个月后,玛丽收到一封从陆军部寄来的信。

亲爱的本尼迪克特女士:

鉴于您询问肖恩·米歇尔·瑞恩军士的下落,我抱歉地通知您,在敌人于索姆的战壕里找到了他的夹克,上面有他的军队编号,还有身份证明。尽管没有在附近发现更多迹象,但我们不得不悲伤地假定,这种情况下,瑞恩军士在为国家服务的时候,在战争中牺牲了。

我们衷心问候您,并会单独将消息通知他的家人。根据我个人的观点,在敌军战壕里找到确认他身份的夹克是一种荣耀。我能告诉您的就是这些了。

目前,瑞恩军士正被考虑授予一项牺牲后嘉奖。我们明白对于痛失至亲这算不上补偿,但正是因为有像瑞恩军士这样的斗士,战争才终于结束,世界才重获和平。

您真诚的爱德华·兰金

玛丽把安娜抱下楼,让卡拉瑟斯太太照顾一会儿,她想出去一小时。

看着玛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卡拉瑟斯太太阴冷的眼里充满同情:“坏消息?”

玛丽点点头:“我需要去透口气。”她声音很低。

“你去散散心,多久都行。我和安娜没事的,对吧?”她对着安娜说着,“我很抱歉,亲爱的。”她伸出手,拍拍玛丽的肩,“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儿,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等他回来。”

玛丽没有知觉地点点头,走到大厅穿上外套和靴子。卡拉瑟斯太太并不多见的同情让她很难受,她眼眶湿了,她不想让安娜看到她在哭。

玛丽坐在卡多根城市花园里,看着公园里玩耍的孩子、牵着手的情侣。这个新世界,一个和平、允许追求幸福、享受简单快乐的新世界,一个肖恩奋力保卫维护的世界,然而他永远不能活着见到这个世界了。

玛丽坐在长凳上,黄昏降临,游客纷纷离开公园。各种情绪在她体内翻滚:悲伤、恐惧、愤怒……她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她把信翻来覆去读了二十来遍,那些字句在她脑海里不停回响。

肖恩……那么有活力、个头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强壮……那么强壮……已死,再也不能呼吸,再也不会活在世上。再也见不到他温柔的笑容,听不到他的责备,听不到他的笑声,也感受不到他的爱意。

天黑了下来,但玛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经过最初的震惊,她平静了许多,开始考虑自己受到的影响。他们没有结婚,所以没有寡妇抚恤金。多年前她梦想的生活——有一个男人爱她、照顾她、保护她,撑起她头上的一片天,有一个自己的家庭——都破灭了。

她再一次孤苦无依,人生里第二次成为孤儿。

玛丽很确定,如果她回到爱尔兰,肖恩的父母会敞开怀抱欢迎她,但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她没有打算重新找一个男人代替他们儿子在她身边的位置,但玛丽知道,她任何一丝的快乐,对遭受丧子之痛的父母来讲,都是一种折磨。她的出现会时刻提醒他们,他们失去了儿子。

玛丽用手背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三月的空气冷了起来,她忍不住战栗,是因为震惊还是寒冷,她不知道。她站起来,看着荒凉的四周,回想起她和肖恩一起坐在这里的时光。

“再见,爱人。上帝保佑你,安息。”她低声说道,然后离开花园,回到她如今唯一拥有的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