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火伞高张,铄石流金,府里众人的衣服也换上了清凉的夏衫,薄薄的几层贴在身上,甚是舒爽飘逸。

海棠花旁,贵妃椅上,周岸芷边打扇子边跟浅也抱怨,“……以前还有兴趣出去逛一逛的,现在热的,连多跑几步我都浑身是汗。爷爷前几日来信了,说京都气候不比江南,若我实在受不住,可以提前回去……他老人家打量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只要回去,他立马就会给我张罗亲事,虽说我年纪也不小了,可忽然要我嫁给一个陌生人,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的……再者,京都过两天就是赏花节了,机会难得,无比热闹,我当然要去瞧上一瞧……小夏?小夏?”

“什么?”她回神。

“你又在发呆。”周岸芷歪头瞅她,奇怪道,“你这两天总是魂不守舍的。”

自己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她笑了笑,“许是天太热了吧。”

“哪里是天热。”周岸芷看到远处徐徐向她们走来的人,捂嘴取笑道,“我看哪,你是犯了病了——相思病。”

顺着周岸芷的目光,她也看到了一身黑衣乘风而来的苏轮。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更何况是这一身的王孙气度。这一瞬,她竟有些挪不开眼。

周岸芷起身,弹了弹裙摆上的花瓣,“好了好了,听我说话无趣,我走就是,如今换上一个说话得你趣儿的,可收起这副懒洋洋的姿态罢。”

她欲开口,周岸芷已笑着跑远了。她无奈摇了摇头,转身,就见眼前黑影一压,苏轮已不客气地坐到了她身侧。

“在说什么?”他一脸兴致盎然。

刚坐到她身边,她就闻到了他身上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

这清香很淡,混在周围海棠花的香气里,几乎可算没有。可,因为你对某个人留心了,在意了,于是,再细微的差别,也能察觉到。

她抬头,静静盯了他一会儿,尔后,淡淡道,“没什么。”

“早上有人送了荔枝到府上,是天河县的红荔,晶莹透明,果大肉厚,还是值得一尝的,午饭前吃一点?”

“好啊。”

“大夫说,周令初的腿似乎是好不了了,这阵子情绪很不稳定,连自己亲姐都骂,以后你就别去周岸芷那院子找她了,两人直接寻另外的地方见面。”

“好啊。”

“……在闹脾气?”

“好啊。”

话音刚落,她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她惊呼出声,下一秒,就以一种男下女上的姿势坐在了他腿上。

“你……”

她挣扎了一下,想从他身上下来。毕竟两人之前从没做过这么暧昧的动作。他却不让她乱动,拥着她,贴着她,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她的发梢,“最近乖的有些反常。”

感觉到她身子一紧,他眯了眯眼,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又在打什么算盘,嗯?”

最后一声“嗯”,语调上扬,带着浓浓的诱惑之意。

——他心情很好?

以前的他,绝不会这般放浪形骸,即便是想与她有亲密接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样光天化日。

“你今天不忙了?”要不要问他?问他竹林那个晚上的事,问他和杭敏之……

“还好。铁怀英与褚安邦已正式撕破了脸,黑芒第一个要暗杀的就是纪若男。那丫头命大,跳茅厕捡回了一条命,目下,正由我全权接手此事。”

她一愣。

纪若男被追杀?

形势已变成了这样?

所以,他心情好是因为现在铁怀英一方占了上风?还是因为——杭府站在了他这一边?

“听说,杭府等一批中立家族开始支持铁怀英了?”

“的确如此,杭府选择了铁怀英。”

“是因为……”她很不习惯坐在他怀里,这让她有一种自己附属于他的错觉。可又担心若自己执意下去,会引起他的狐疑与注意,“你的关系?”

“是。杭老将军以前与我是旧相识,如今二虎相斗,于情于理,他选择我方的可能性都要大一点。”

“可杭府的掌舵人不是杭敏之么。”心跳开始加速,她没看他的眼睛,状似无意道,“那……杭敏之呢?她怎么想,她又与你没什么交情。”

恋爱中的男女关系,从来都充满了尔虞我诈。

男人讨厌女人猜疑,往往是因为她们猜的太准了。而女人已经知道答案还要问你,就是想看你怎么答而已。

她感觉到他迟疑了一下,仅仅只是一下,他就道,“我与杭敏之打过交道,论岸谷经纶,她比她爷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打过交道,也就是承认了……他与杭敏之认识?

“那你们……啊!”她忽然呻/吟了一声,因为他突袭而来的手,也因为自己那倏然被他含住的耳垂。她这才意识到,两人这样的姿势,实在太方便他耍流氓了。

“住……苏……”

“我以为,如此良辰美景,不应该吃别人的味,而是该吃你。”

“我没有……”唉,早知道瞒不住,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

“口是心非。”他在她脖子间轻轻喘气,“这就是你今日无精打采的原因?”

“我没……”算了,越描越黑了。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低低道,“这两天,我总是在想一件事。你爱不爱我。或者,你到底有多爱我。不是因为周府的患难与共,也不是因为这一路的相偎相依,而是——单纯的、简单的、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我甚至想过,如果你没被抄家,还是那个一品贵公子,当我和别的女子同时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孤傲如你,是否还会注意到我……”

“你可信缘分?”他突然问。

她茫然盯着他,不知道他说起这个话题干什么。要论缘分,他和杭敏之那个,难道不算么?

“之前,我不信。”海棠花香淡淡,他闭上眼,聆听着周边风声,缓缓道,“不信天地,不信鬼神,不信因缘,只信君亲师。可是,我至亲之人,却被君所杀,尊崇之师,乃天子帝师,灭门之令正出自其笔。昔日我立命之本,推重之道,一夕之间,尽数颠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归根结底,不过是人事无穷罢了。世上没那么多如果,人和人一旦碰到了,就是一次缘。我与父母是缘,与沙南王是缘,与周令初同样也是缘。可缘在天定,分却在人为。与我结缘之人何其多,而我的分,只得一个你。”

“我……”她怔住了,想了半天,还是没吐出后半句。

缘在天定,分在人为。

他是在说,她是他的唯一?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能轻而易举就直击她内心最深处呢?而且还是这么一通文绉绉的话——之前谁说苏轮少言寡语的?这叫少言寡语?衬托下来,搞的好像她是文盲一样,一点情话都不会回应……

不过,此时无声胜有声,不会说,那就用肢体来表示吧。

她拉下他的领子,仰起头,主动送上了自己的红唇。

他先是一愣,下一刻,仿佛被释放的野兽,轻轻一推,就将她压到了贵妃椅上。

头顶是落英缤纷,他的膝盖跪到了她双腿之中,两人凝望着彼此,谁也没动一下。

“启禀少爷。”

远处突然传来一个丫鬟的请安声,浅也心里一惊,立马推开苏轮。哎哟,忘形了,忘形了,竟然忘了这里是人来人往的户外。

却见苏轮神色自若地起身,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回头道,“什么事?”

“沙南王府上送请柬过来了。”丫鬟恭敬垂头,语调平和,没有半点撞破主子亲热的窘迫,显然,是受过良好的调/教,“王爷和王妃邀请夏姑娘于本月十五的晚上,一起去护城河那边赏花灯。”

“你去不去?”他问。

“去啊,当然去。”这说的什么话,好像只要她不想去,他就能直接帮她回了沙南王夫妇一样,“那你呢?都说那一晚的花灯很漂亮,你陪不陪我去?”

“白日我有事。”他沉吟了一下,“晚上吧,晚上我可以赶回来。”

“好,那就说好了。”

“嗯。”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与沙南王夫妇约好的日子。

众所周知,京都每年会举办两次大型的赏灯节。一次,是正月里的上元节,还有一次,是在夏季。到了这一日,护城河边会围满一圈一圈的灯贩,扎灯绘画,摇船猜谜,十里红街,火树银花。龙灯、狮灯、兔灯、荷花灯、吉祥灯,大小颜色,应有尽有,来往路上,还有卖花的花娘,卖瓜果的小童,各式点心小吃,糖人栗子,悉数出现,品种之齐,任君选择。

浅也早被眼前这些商品迷花了眼,一边挑挑选选,一边回头对沙南王笑道,“王爷说的没错,白日来这里看,果然别有一番滋味,人还少。”

“是吧,我就说吧。”沙南王得意地挑眉,偶然见到手边一个精巧的拨浪鼓,饶有兴致地拿到手上晃了晃,抬头问老板,“这个,怎么卖?”

“公子,灯市还没开,便宜卖给您嘞,三十文。”

“三十文太贵了,二十文。”

“您看我这个材质,可是用上好……”

“二十文。”

“好好好,二十文就二十文。”

付完钱,沙南王摇拨浪鼓示意浅也,“怎么样?”

此刻已是傍晚,日头还未落下,他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大咧咧地玩着拨浪鼓,实在有些不着调,浅也忍笑赞美道,“很可爱。”

闻言,沙南王如获至宝般将拨浪鼓收入怀里,“带给璐儿玩玩。”

浅也嘴角的笑意更浓。

璐儿……应该是沙南王的女儿吧。倒是想不到,沙南王对女儿也这么上心。

想到女儿,自然就想到了沙南王妃。

扫一眼空荡荡的周围,长长的街道又宽又阔,河水滔滔,人声鼎沸,只有她和沙南王两个天涯沦落人,孤零零地边走边聊天。思及两人会如此的原因,她不由一阵摇头,心里叹了口气,真正哭笑不得。

只能怪她和王妃缘分未到吧。

原本双方约好晚上见面的,岂料王妃娘家的母亲突然出了点状况,一直昏迷不醒,百善孝为先,王妃自然要回娘家照看母亲,于是,这招待浅也和苏轮的任务就落到了沙南王一人头上。

沙南王寻思着早晚都一样,索性提前拜访了苏府,却不知苏轮得晚上才回来,于是,就跟浅也大眼瞪小眼地干瞪了五六杯热茶,喝的舌头发涩,喝的手脚发麻,频频往茅厕跑。再后来,两人实在无聊了,一拍即合,决定先出去,到护城河那里逛一逛,边逛边等苏轮来。

方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大哥,灯市就要开始了,买盏灯应应景吧。”

“姑娘,您瞧这兔儿灯,红艳艳的,牵在手上,可好看了,您买一个回去玩玩?”

“公子,马车里的公子,买盏金鱼灯吧,小巧又别致,晚上放水里还……啊!”

忽听一声尖叫,浅也和沙南王同时回头,但见身后不远处,那个刚刚一直卖力吆喝的卖灯女被几个壮汉狠狠推到地上,裙子破了,手上的灯也被踩烂了,此刻四分五裂地躺在那里,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滚!说了我们公子在赶路了,还敢缠上来,你找死啊!”

壮汉们骂骂咧咧,而他们身后,则停着一辆黑色大马车。马车内,一个男子的剪影影影绰绰坐在那里,听到外面的动静,却没有丝毫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