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着当时苏公子的神态,浅也会心一笑,又听沙南王说道,“一来二去的,他们成了棋友,再后来,他们终于见面了。老将军欣赏苏轮小子的年少有为,苏轮则佩服老将军的谋划布局,彼此正是臭味相投,相逢恨晚,终于成就了这一番忘年之交的佳话。”

“想不到,还有这一层因果。”周岸芷微笑接口,“那位杭老将军,倒也有趣,若我外公能与他结识,也不知是怎样一种光景。”

想到周岸芷的厉害外公,浅也无比确定以及肯定,两个老头子绝对会一见如故的!为什么?因为这二人可都是苏轮的忘年之交,正所谓三观相同,兴趣一致,他们不成朋友谁还能成?

……

……

酒过三巡,宴到尾声。

这场苏轮举办的私人聚会在一片和谐热闹的氛围下结了束。沙南王与浅也她们告别后,一个丫鬟跑到周岸芷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周岸芷就皱了皱眉,转头,冲浅也无奈道,“小夏,我先回去了,二弟那边发生了一些事,需要我去照顾……”

“恩,你先走吧。”浅也点头,望着已随众人走到屋外的苏轮,眉开眼笑,“我再去找个人。”

周岸芷随她的视线也看到了屋外的苏轮,抿嘴一笑,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待客人们走光,浅也蹑手蹑脚来到苏轮身后,深吸一口气,大鹏展翅般扑了上去。与此同时,苏轮背后仿佛长了一双眼睛,听到动静,一个转身,就将投怀送抱的她抱了个满怀。

浅也笑的花枝乱颤,苏轮沉着地抱着她,“几岁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十五,哦不对,才十六,正是貌美又如花。”她往他的脖颈乱钻,还吹气哈他痒痒。

他躲避她的袭击,问,“喝酒了?”

“没有啊,不信你闻,你闻,我今天可是滴酒未沾。”她贴的更欢了。

“……看来,跟别人聊天比喝酒有趣。”

她忽然抬头,望一眼他的神情,咯咯笑起来,“是啊,沙南王邀请我一起去赏花灯呢。听说过几天京都就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不去的话,这个机会我可就给别人了……”

“休想……”

两人耳鬓厮磨间,阳一咳嗽的声音自角落重重传来。

苏轮放下她,问道:“怎么?”

“万事俱备。”阳一只说了这四个字。

只欠东风?

又是公事?

还未等苏轮开口,她就道,“好啦,我回去休息了,你也不要太晚。”

“好。”想了想,又嘱咐阳一,“送她回去。”

“没事啦,自己家里,还担心我迷路不成。”她大大咧咧道,俨然已经把府邸当成了自己地盘。

苏轮坚持,“阳一。”

“遵命,老大。”阳一懒洋洋道,朝浅也努嘴,“姑娘吉祥,容小的为您保驾护航。”

“小样儿。”

两人行走在灯火通明的石子路上。

阳一感慨万分,“也不知我爹娘当年是否也如你们这样。”

“你没印象?”

“没,爹死的早,记忆中,是娘一把屎一把尿的将我拉扯大的。”

这小子,今晚竟然伤春悲秋起来了。

“阳一,你多大了?”

“问这个干什么,你有妹子想嫁给我?”虽则这样说,他还是道,“十二。”

十二了呀,难怪,古人都早熟,十二的孩子为人处事像二十,“你是不是整天看我们缠绵,受刺激了?所以也想找一个体味体味被人爱的滋味?”

“你有妹子啊?”阳一似乎钻了妹控的牛角尖。

浅也暗笑,“我没有妹子啊,听说有个弟弟,你要不要?”

阳一也没注意她的病句,翻了个白眼,“男人不好玩,不如女人来的融洽。”

“……”几乎马上就知道了他在指哪一方面,浅也不由瞠目结舌。唉,环境造就人才啊,小小年纪,他过的人生可比自己要丰富。

说着话,两人终于走到屋外,阳一替她打开房门,“早点睡,明天起来又是一个好天气。”

“你长大了呀,也有温柔的一面了。”

阳一不屑地撇撇嘴,转身阖上房门。

浅也注意到,他似乎还在屋外发了一会儿呆,等发现她房间的蜡烛灭了,这才回神,匆匆离去。

浅也一下子从床上蹦起,快速穿好衣服,尾随在阳一身后。

唉。

一边跟踪,她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当真应了苏轮那句话,这梁上卿卿做上瘾了,碰到什么事,都想偷偷窥上一窥。

可这也不能怪她呀。她舔舔嘴唇,明明早上还在嘲笑她和苏轮,怎么一到晚上,画风一变,就变成了识得情滋味的愁少年了,还总幻想她有妹子要介绍给他?

——臭小子恋爱了?

想到今晚宴席上来的那几个漂亮小姐,浅也心里不禁一阵激动,哈哈,阳一啊阳一,你终于也有这么一天了,早上我可是被你挤兑的尴尬死了,一直想找机会收拾你呢,正所谓,不是不到,时辰未到,且让我瞧瞧,你到底是在相思谁?

阳一来到了府里的小竹林外。

又是小竹林。

浅也心里点头,这种地方向来是男女偷会的场所,很好,很好呀!

可阳一却只静静站在竹林外,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浅也观察了一会儿,有点摸不着头绪了。

正当她觉得没什么意思,准备回去的时候,远处,一个意外的人影出现在她的视线。

苏轮?

阳一等的人是他?

两个大男人在这里相见?不会是日久生情,处出感情了吧?

她在心里天马行空,可下一秒,她就愣住了。

因为,她看见戴着面具的苏轮独自进入了竹林,而阳一,却与苏轮分道扬镳,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口跳出,冷月如霜,落花无声,她仿佛又回到了多日前跟阿罗在竹林外的那一幕,可这一次,却与那次有着本质的区别。

苏轮他……是去见谁?

不及细想,她提裙跟入小竹林。

此刻月上中天,竹林里面黑漆漆一片,比起白日,更多了一丝阴冷寒意。她无暇顾及这难得一见的夜景,只是小心翼翼跟着,跟着,跟着,忽听一阵沙沙响,前方的苏轮停住了。

她也停在原地。

一阵清风吹来,卷起了苏轮的衣摆,竹叶舞动,风声猎猎,苏轮站在那里,目光沉沉望向林间深处——那个早已等候他多时的人。

那人转身。月光下,她身姿窈窕,相貌清雅,一袭绯衣宛若月中精灵,美的夺人心魂。

浅也的瞳孔骤然一缩。

——杭敏之。

万籁俱寂,野草骤生,苏轮与杭敏之盯着彼此,好久好久,谁都没开口,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天上黑云滚滚,慢慢的,连月亮都被遮住。

终于,杭敏之开口了,“周大人。”

听到这声周大人,浅也忽然松了口气,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原本心里的那点失措感也瞬间就淡了。她叫他周大人,周大人,而非苏轮,说明杭敏之根本不认识他,两人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对不对?

苏轮道,“更深露重,杭小姐深夜强行拜访,不知有何见教。”

“让大人见笑。可大人不给我见面的机会,我也只能强行拜访了。”说到这里,杭敏之似乎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却透着一丝苦意,“这阵子,大人断了我杭府不少生意,明里暗里又借着名头打压与杭府有关系的一众商家,我怕再不来,他们就要被大人欺负哭了。”

“杭小姐多虑,只是意外罢了,周某是替铁大人做事的,与那群人无怨无仇,绝没有故意为难他们的意思。”

“只是殃及池鱼,大人都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倘若专门针对某家,某家,恐怕也只有挨打的分了。”杭敏之歪头,打量着脚边的一朵野花,见它顽强不屈地绽放着,眼里闪过一抹难言的温柔。良久,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收回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所以,我也想清楚了,杭家从此以后,不再中立,会尽全力扶持铁大人,为铁大人冲锋陷阵,肝脑涂地。”

她把话说的这么明,这次,倒轮到苏轮沉默了。

好久好久,他才说,“小姐这忠,应该直接去向铁大人表。”

杭敏之点头,“恩,这事,我明天就会去找铁大人说。今夜来找大人,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罢了,望大人能成全。”

“小姐请说。”

杭敏之牵了牵嘴角,平静道,“大人能把面具摘下来么?我想看看大人的脸。”

“……为何?”

“不为何,就当是满足一个女子的好奇心好了。”她淡笑。

“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了。”他拒绝道,“恕不能从命。”

“这样……”杭敏之脸上的表情未变,依旧很平静,“哦,那就算了吧。”

她行了个礼,作势告别,“如今该说的都说了,再留无益,明日我会按照约定去找铁大人,奉上我杭府所有诚意,如此,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告辞。”

他忽然问,“为什么?”

她停住脚步,回望他。

他问,“为什么……没选褚安邦?”

比起佞臣,杭老将军应该更瞧不上太监。比起太监铁怀英,褚安邦能给杭家的利益,应该更大。更别提那些所谓打压的手段,他知道她的能力,也知道杭家的实力,倘若真心要与他作对,他也绝不可能轻松。

她轻笑,“是啊……为什么呢……也许因为我讨厌纪若男,她家帮褚安邦,所以我偏偏要帮铁怀英?或者,我对大人很好奇,想瞧瞧面具下的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以压上我杭家的前程,一睹大人的姿容?”

他低低道,“杭敏之!”

浅也心里倏然一跳,被这一声,也被这突然而来的亲昵。

月色醉人,白石墨水,清风拂过,竹影婆娑。

杭敏之抬头,望着他,巧笑嫣然,眼中有他读不懂的深意。

“大人……真想知道?”她终于问道。

苏轮没说话。

“那我就给大人讲个故事。”往前走了几步,她微笑,摸上了手边的一根翠竹,“大人,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一个不知道认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的人。”

苏轮身子一僵。

浅也一下子握住了拳头。

“呵,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认识他,却不知道他认不认识我。”

“可是呀,我们的相遇,就是这样。”

她看向远处,表情温和,语气无波无澜,“那是个炎热的夏天,爷爷在避暑山庄,我去看望他,他便拿出了刚收藏的一副围棋,要同我过招。爷爷喜欢收藏,可棋艺却不怎么样,我只简单摆了一道珍珑棋局,就难倒了他。他抓耳挠腮解不出,还不服气,让我给他点时间,说下次一定会解出来。”

“两日后,我来到避暑山庄,一看,还真让他解出来了,看他一脸得意的样子,好笑之余,又出了一道玲珑局。爷爷还是没有当场解出来。可当我第二日再去的时候,他却解开了。我不由生了好强之心,出了一个自认为最难的棋局。谁知第二日跑到那里一看,还是迎刃而解,且对方在我原本的基础上,改了一下路数,开始反击我,挑衅我。”

说到这里,她回头,一动不动盯着苏轮,“大人想必猜到了。这个与我对弈的人,根本不是我爷爷,那么……”她惨笑,“他到底是谁呢?”

苏轮面无表情。

“可彼时的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是着迷于与他的对弈,着迷于他的精巧布局,着迷于与他的棋逢对手。他是谁,日后总有机会知道的,我相信,爷爷不会让我失望。”

……

……

风声萧萧,苍茫竹海,后面的话浅也已经听不到,她只是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苏轮的背影,妄图从他沉静挺拔的背影里看出什么。

……

……

“大人刚刚问我为什么没选褚安邦?”说到这里,杭敏之的语调渐渐有些不稳,她直视苏轮,以一种质问的语气问道,“怎么,大人觉得我是这样的人?会选择那个灭了苏家满门的罪魁祸首?”

“苏家?”他嘲讽道,“我倒是不晓得,杭小姐原来这么看重苏家,以及那位与你仅有过对弈之缘的苏公子。可当日苏家要被斩首的时候,也没见杭……”

“我求过!”她蓦然抬高声音,红了眼眶,一字一顿道,“我、求、过。沙南王妃在未央宫跪了三天三夜,我也在杭府跪了三天三夜!可是,爷爷不让我出去,我有什么办法!如若可以,如若他愿意,我愿意穿上大红嫁衣,以未亡人的身份,送他上刑!”

苏轮猛地抬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杭敏之调整了情绪,拭去眼角的泪,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可是,他回来了。他开始对付杭府,一次又一次地将杭府逼上风口浪尖,从不给我见面的机会。哈,我不好奇了,不想见他了,这辈子都不见了,这样,他可满意?”

“杭敏之!”

她一下子摔倒在地,他眼疾手快抱住她。

“别碰我!别碰我!你随我死活!”她拼命推开他,“苏轮,你逼我来求你,如今我来了,你满意了?”

拉扯间,他脸上戴的面具被她甩开,露出了里面那张俊美无俦的容颜。

“杭敏之。”

“你欺负我,苏轮,你欺负我……”呜咽变成了啜泣,她埋头在他怀里哭出声。

明月照碧影,幽风拂我心。

不远处,浅也摩挲着坐到了地上。

她的动静很大,惊起了周围一片夜虫,可是,苏轮,为什么他没有听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