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赶紧从地上爬起,卖灯女点头哈腰,不迭道歉,“我这就离开,大爷们消消气。”

明明自己才是吃亏的一方,可天子脚下,从来恃强凌弱,指不定就碰上了哪号大人物,卖灯女心里自然也清楚,强笑着目送黑马车离去。

眼瞧这事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平息了,驻足围观的众人不由发出一阵失望的声音。

浅也一眨不眨盯着那几个壮汉的背影。咦,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注意到浅也一直盯着,沙南王厌恶道,“京都特色罢了,小夏姑娘见笑。”

“王爷能看出这是哪家的么?”

“比较难。一则,马车上面没放家徽,二则,那公子没露面,几个壮汉也不是京都口音……”说到这里,沙南王蹙眉,“他们行踪也奇怪,过会儿灯市就要开始了,他们偏挑这个时辰赶路,也不怕被堵的水泄不通。”

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挺不寻常。

浅也咬了咬唇。

“算了。”猜也猜不出原因,沙南王不欲深究,“京都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好了,咱们不提这扫兴的事了,去那里逛逛,那里景色不错。”手中所指,赫然是护城河对面的一个码头。

码头不算大,弯弯曲曲,木头制成的地上,插着大小不一的高桩。夕阳西下,几艘小船停靠在岸,一群船夫打扮的男子正敞着胸膛站在那里系大绳。

“这里是黎民码头,顾名思义,是给百姓用的。离这里不远,还有个朱门大码头,往来船只硕大,迎来送往,只为京都那些大家族通运,虽然富丽堂皇,却不比这小码头方便。想游湖,看夜景,还是选小码头为佳。走,咱们租船去。”

“现在?”浅也抬头看一眼天色,会不会太早了点?

“这个时辰刚刚好。”沙南王挑眉,一副过来人的经验模样,“到了晚上,这里人山人海,你有钱也租不到一条船。即便租到了,满河的大船小船,挤的你根本就游不快。所以啊,要趁现在,人还不多的时候先游一圈,等游到一半,天也暗了,沿途灯市也开了,赏完美景,再上岸,苏轮也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地逛夜市、猜灯谜,岂不美哉?”

到底是地头蛇,跟着他果然有肉吃。浅也点头如捣蒜,一切事项都听沙南王的。两人说说笑笑,还没走到码头,就被一个卖灯的小女孩拦下了。

“公子,买一对鸳鸯灯吧。您点一盏,身边这位姑娘点一盏,红男绿女,天生一对,可好看了。”

这种时候,结伴的男女多数是一对儿,显然,这小女孩也将他们错认为一对儿了。

沙南王笑道,“鸳鸯灯我可不敢买,会被杀的。倒是你这里,有走马灯么?”

“对不住,公子,我们家小本经营,走马灯,您得去那些大一点的铺子买。要不,您再看看这几串辣椒灯笼?”

沙南王随意买了几串小辣椒,与浅也人手一串,权当应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举起那辣椒仔细打量,打量着打量着,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王爷笑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沙南王朝她眨眨眼,佯装后悔道,“刚刚我应该买那对鸳鸯灯的,带回去给碧央瞧瞧,好告诉她,这是我在灯会邂逅的一位美丽小姐所赠,她对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哭着喊着要与我比翼双飞……”

“……”所以说,男人肚子里全是坏水,连分开了,都想着回去怎么调戏老婆。

她扭头看向码头,那个她们呆会儿就要坐船的地方,此刻,河水幽幽,一艘乌篷船荡漾着缓缓划向岸边,靠岸后,船夫率先跳下船,单手拉绳,开始麻利地往后退。

有人竟比她们还早,已经先行游过一圈了。

不过,天都没暗,灯市更是没开,能看到什么景色?

她心里表示怀疑,提裙,准备和沙南王过去,却在见到那从船上走下来的两个人时,血液倒流,一下子定在当场。

落日余晖,霞光万丈。

甲板上,黑衣男子当先一步跨上岸,旋即转身,温柔地去牵后面女子的手。女子微微弯腰,一袭石榴裙光彩照人。她抬头,对他腼腆一笑,眼中有万般情意闪过,无比自然就握上了他的手。而他们身边,两盏点燃的红绿灯笼在夕阳的映衬下发出淡淡的光芒。

——公子,买一对鸳鸯灯吧。您点一盏,身边这位姑娘点一盏,红男绿女,天生一对,可好看了。

红男绿女,天生一对。

她站在那里,盯着那对鸳鸯灯,浑身上下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咦,怎么不走了?”沙南王见她停在那里老半天,疑惑道,当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远处那一对璧人的时候,神色一讶,立马没了声音。

小小码头,人来人往。那一对惹眼的男女在周围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下,旁若无人地交谈、对视、微笑,那因为下船而握起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

她怔怔地望着他。

苏轮,之前我还骗自己,说是你先爱上我的,也是你先追求我的,我这才勉强接受你。

现在看来,两人中陷的最深的那个,却是我。

不然,为什么现在我的心……会这么痛?

她转头,冲沙南王笑笑,“我不想坐船了,王爷,咱们换个地方玩吧。”

她想,她该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不然,以她现在的情绪和状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

见她当真要走,沙南王一把抓住她,冷笑道,“干嘛,茫茫人海,好不容易碰上了,不去打个招呼?”说罢,也不等她回话,拉着她就朝孙轮方向走去。

近了,近了,更近了。

终于,她与那二人迎面对上。

苏轮与杭敏之正不知说到什么话题,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当见到她的那一刻,她注意到,他嘴角的笑容一僵。

“哟,阿轮,好巧,在这里碰上。”沙南王仿佛什么都没瞧见似的,自如地打着招呼,“听小夏说你晚上才赶的过来,本来还在可惜你要错过多少热闹,如今看来,终究是有眼福的。这位——是杭小姐吧,久仰久仰。你们已经先行游过一圈了,怎么样,船上风景如何?”

“天色还未暗,自然瞧不见什么。”苏轮接口,自然而然就放开了杭敏之的手,走到浅也身边,“倒是你们,怎么提前出来了?”

“提前出来好哇,不然,可碰不到你们了。”沙南王不让浅也说话,抢先道,“咱们这叫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无缘——”他皱了皱眉,似是记不清了,“这后半句是什么来着的,杭小姐?”

“无缘对面不相逢。”杭敏之淡淡道。

“哦,不错,是这句。”沙南王笑道,“人老啦,连这么简单的话都记不住了,失礼,失礼。杭小姐,不知老将军身体怎么样了,上回……”

他们后来说了什么,浅也已经没心思听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苏轮,盯着苏轮,期待从他平静自若的表情下看出什么别的情绪。可惜,除了最开始那一闪而逝的僵硬,此刻,他表现完美,举止如常,从容的样子,就仿佛、仿佛刚刚那一眼,是她看错了。

他们四人边走边聊(其实只有沙南王和杭敏之在聊)。天色渐渐黑了,两岸花灯次第点起,天上开始放烟花,小孩子们不住尖叫,她眼神空洞地注视着这一切,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长街璀璨,人群越来越多,苏轮有意无意地走到她身侧,替她挡下那些汹涌人潮,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依旧什么话都没说。

“快瞧快瞧,前面郑王府又捉了上千只乌龟,准备放荷花灯啦!”

“上千只乌龟?啧啧啧,好大的手笔!”

“……等等,又?”

“是啊,去年郑王府就做过这事。将灯系在乌龟上放出,届时,龟游水中,灯飘水面,穿梭往来,交相辉映,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哦,还有,郑王府说了,因为乌龟太多,人数不够,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加入这放灯仪式,尤其那些未婚男女,还可以在花灯上提诗作词。听说,去年就有个七品典簿的女儿,因为写了一首艳词,别出心裁,引起了路过官船上一位贵公子的注意,这才成就一段姻缘,纳回家做妾了。”

“竟有此事,有趣,有趣,那我们还愣着干什么,一道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几人就挤开了浅也朝前奔去,浅也不在状态,被他们重重推开,苏轮一直留意,眼见她要摔倒,一把搂住她的腰,“当心。”

两人离的这么近,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推开他,“没事。”

头顶骤然盛开一朵大大的烟花,五彩斑斓,耀眼辉煌,又引起周围人一片赞叹。

苏轮问,“要去放荷花灯么?古话说,天上孔明,水中荷花,愿许七色,连理一生。”

杭敏之走在前面,原本专注与沙南王聊着天,听到这话,脚步一停,倏然就没了动静。沙南王看她一眼,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苏轮。

长街如火,熙熙攘攘,他们四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安静的仿佛进了一座坟场。

浅也忽然觉得很可笑,也很没意思。

为自己,也为他。

他们四个这样,到底是要干什么呢?玩木头人的游戏?

她往后退了几步,对沙南王道,“王爷,对不起,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沙南王还未开口,苏轮已接道,“我随你一起。”

她没等他,径直就往人群外走去,听到后面苏轮似乎又与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咬了咬唇,愈发加快了步伐。

耳边的热闹越来越低,到得最后,几乎消失。她没有坐马车回去,只是默默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头顶明月高悬,两旁挂着纸糊的灯笼,一阵风吹来,灯笼飘摇,轻轻作响,在夜色的包裹下,仿佛燃烧的火焰,连心都被烧的活了起来。

就这样走着、走着,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人迹稀少的街头,她走在前面,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月色幽幽,两人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丝丝缕缕,纠缠不休。远处依稀传来打更的声音。

终于,她停了下来。

苏轮也在后面停了下来。

她转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苏轮?”

她等了他一路,等他主动给她解释,等他苦口婆心地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个误会,他和杭敏之在一起,纯粹是偶然。

可,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陪她回家。

好吧,苏轮。她悄悄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自嘲之意。我没你聪明,没你沉得住气,完全猜不到你在想什么,所以,我投降,我认输,有什么事情,我们就在这里都说清楚。

苏轮道,“你今天没心情,改日,改日我带你去石阳看灯会,就我们俩,好好玩一趟。石阳彩灯甲天下,绝不会比京都的差。”

“我不想去石阳,不想看什么彩灯。”她快速道,“我只想知道,今天这个算什么?”

明月清风,寒意入松,他的黑衣隐在无边夜色中。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我前几日读书,看到个词,叫妾身不明。苏轮,你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能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么?”

你说白日有事,为什么会和杭敏之在一起?你说我是你的分,为什么会和杭敏之一起游湖、牵手、还买鸳鸯灯?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为什么能一边跟别人亲密,一边又转头对我好?

“我会纳你。”他说。

她一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