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例行考察楚王李扶疏功课的日子。

刚用过早膳,便见李扶疏抱着一摞功课到了来仪殿,规规矩矩地交给李扶摇检查。

不同于以往的散漫,李扶摇竟然认认真真地把弟弟的策论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时不时提问几句,李扶疏跪坐在他对面,紧张得背脊僵硬,一一作答。

问答完了,李扶摇随手将策论扔在案几上,慵懒的往后一靠,似笑非笑道:“终究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凭着一股子热血纸上谈兵罢了。”

李扶疏被哥哥批得体无完肤,一张笑脸顿时涨得通红,双肩垮下,垂着眼不敢抬头,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得涂灵簪心都软了。

“不过,也是有丁点儿进步的,制衡朝堂这几条便有些意思。”李扶摇话锋一转,看着瞬间两眼放光的弟弟道:“平时多向何太傅请教,玩要光明正大的玩,学也要勤勤恳恳的学。”

正说着,有太监躬身站在门外,通报道:“启禀陛下,相爷来了。”

李扶摇不动声色地坐直身子,吩咐涂灵簪道:“把案几上的东西收进内间。”又对李扶疏道:“下次的题目是《取义》。”

李扶疏连忙点头应了。

涂灵簪刚将李扶疏写的策论卷子收进内间,秦宽便大摇大摆的进来了。涂灵簪侧身站在一旁,看到秦宽身为臣子,面见君王却不拜也不跪,竟直接跪坐在李扶摇对面,眯着眼笑道:“原来楚王也在这。”

李扶疏警觉地站起身来,少年人终归是年轻气盛,还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见到秦宽,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李扶摇亲自给秦宽泡了茶,以示尊敬,这才挥一挥手,对涂灵簪道:“你带楚王出去放风筝玩儿罢!”

涂灵簪福了礼,带着李扶疏退下。

掩上门的那一瞬,她听到秦宽抚着胡须别有深意道:“没想到一转眼,楚王也长得这般大了。”

李扶摇沏茶的手一顿,强笑道:“相父请喝茶。”

殿门前,李扶疏一掌拍上桃花树,震得娇弱的花瓣儿簌簌飘下。半大的少年就这样一个人站在花雨中,生着闷气。

涂灵簪知道他是在怨恨秦宽,不禁走过去,轻轻替他拂去发丝上沾染的花瓣,“殿下,今日微晴有风,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呢!”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还放什么风筝!”说罢,他闷闷地转过身去。

涂灵簪看着他默默踢着石子的背影,顿时好笑: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呢,明明就是孩子脾气。

涂灵簪转到他面前,笑道:“要不,咱们去蹴鞠?”

李扶疏的眼睛倏地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摆摆手,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嘀咕道:“算了罢,今日见着了老混球,没心情去玩儿了。”

涂灵簪憋着笑,只好送这位忧国忧民的楚王殿下出了门。

回到来仪殿,李扶摇和秦宽还在闭门议事,涂灵簪路过门口,刚巧听到秦宽道:“……三年国丧已过,陛下后宫空虚,是该立后纳妃了。”

涂灵簪一怔,赶紧停了脚步,躲在一侧偷听,心道:秦宽这又是打的什么鬼主意?莫非他想做国丈?

李扶摇沉默不语。

秦宽继而道:“依老臣看,楼侯爷家的心月姑娘才德兼备、品貌双全,又与皇上情投意合,实乃大殷国母的不二人选哪!”

这倒是出乎意料!涂灵簪暗自诧异:原以为秦宽掌控朝堂十余年,定会举荐自己的独女为皇后,这样才能更好的控制李扶摇和整个后宫。可他为何要推荐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楼家之女为后?

屋内,李扶摇似是沉思片刻,犹犹豫豫道:“可是令嫒……”

“恕老臣直言,”秦宽毫不留情地打断李扶摇,连人前那套虚伪的慈爱也不装了,强硬道:“烟儿年幼不懂事,并非皇上良配。况且,烟儿自小与别家公子有了婚约,怕是没有这个福分进宫伺候皇上了。”

后面的谈话,涂灵簪已是没有心思再听了。她快步走到桃花树下,只觉得胸中风起云涌,搅得她心神不宁。

若是楼心月成了皇后,其一,会使楼家的势力在朝中更盛;其二,楼家掌控大殷另一半的兵权,他就不怕将来李扶摇借助楼家的兵力,翻身来对付秦家?

李扶摇娶楼心月,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对秦家极其不利的,秦宽不可能糊涂至此。

难道他是有意而为之?这只肮脏算计的老狐狸,又想掀起什么风浪!

涂灵簪蹙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正沉思,却见门外进来了个步履匆匆的小太监。

涂灵簪下意识拦住他,道:“陛下和秦相在议事,你有什么事便先同我说罢。”

小太监自是认得涂灵簪的,忙躬身道:“姑娘,相爷府的烟姑娘来了,闹着要见皇上呢!”

秦烟?不是说她许了别家的公子了么,还进宫缠着扶摇做什么?

正想着,丫鬟们已拥着秦烟进了门,从一旁的回廊里快步走来。

涂灵簪迎上前去,神色淡然地施了礼,道:“姑娘止步。”

秦烟今日一袭浅绯色宫裳,乌发用碧玉簪子轻绾,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美得仪态万方。见被涂灵簪挡了去路,她也不恼,只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来,柔声道:“我有陛下御赐的玉牌,可随时进宫面圣,任何人不得阻拦。还请姑娘行行方便,让我见见陛下。”

和恃宠跋扈的楼心月相比,秦烟当真算得上是一个秀外慧中的美人儿,可惜摊上了那样一个爹。

涂灵簪道:“陛下和秦相正在议事,故而请姑娘止步。”

“议事?”秦烟漂亮的柳叶眉一蹙,倒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姿色来。她急切地向前一步,问道:“姑娘可知,我父亲在与陛下商议何事?”

“这……”涂灵簪眼珠一转,心想:或许可以从秦烟的嘴中问出些什么来。

她佯装为难的样子,犹豫半响,方才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秦姑娘有所不知,丞相正想给陛下立个皇后呢!”

见秦烟一脸紧张不安的样子,涂灵簪又道:“听闻选的是楼侯爷家的掌上明珠——心月姑娘,而且奴婢还听丞相说,说秦姑娘您已经许了别家的公子了,奴婢还要恭喜姑娘觅得佳婿呢!”

听完,秦烟已是惨白着小脸,神情怔愣,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片刻,方满目凄惶道:“你……你是来讽刺我的么?”

涂灵簪低眉:“是奴婢说错话了,姑娘莫怪。”

“全天下都知道我秦烟心仪于陛下,可父亲……却要他娶别家姑娘。”秦烟美目含泪,梨花带雨,娇弱得要侍婢扶着才能稳住身子,哽咽道:“你不必管我。我不会进去叨扰他们,就在这等陛下……和父亲出来。”

涂灵簪躬身退下,匆匆退到回廊的拐角处,心中思绪万千,似有什么即将从脑中迸出。

秦烟对李扶摇芳心暗许,秦宽为何要棒打鸳鸯拆散他们?况且,若是秦烟成了皇后,对秦党不是更有益么?

秦宽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难道……

脑中灵光乍现,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涂灵簪的脑海。

她记得那天夜晚,冷香窃玉玺时曾对她说过这么一句:“……待玉玺到手,自有真龙天子上位,何须傀儡?”

看来在秦宽的计划中,除了傀儡皇帝李扶摇,还有所谓的‘真龙天子’。而这个‘真龙天子’也许是秦宽自己,也许另有他人,极有可能就是秦宽想要扶植的,真正的皇帝!

如此便可以解释通了,为何秦宽不想让独女秦烟成为李扶摇的皇后,为何他要举荐政敌楼皓的女儿楼心月……

因为在秦宽的计划里,如今的李扶摇怕是没有了利用价值,随时可以废帝。而之所以在除掉李扶摇之前,要他娶楼家的女儿为后,是为了在将来除掉李扶摇的同时,连带着扳倒楼氏一族!

恍如一道惊雷降在头顶,涂灵簪越想越感到可怕,她到今日才知道,秦宽霸横朝野十余年,竟是在为江山易主做准备!

而且,他极有可能会在李扶摇大婚后下手,一举除掉皇帝和楼皓。

而她现在,既不是高高在上的女军侯,也没有了坐拥十万的兵力……她能做些什么?

螳臂如何挡车?

她浑身发颤,胸中似乎有什么要叫嚣着喷薄而出。她死死的咬住唇瓣,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八年前,她既然能孤身冲入敌军腹地,于万军之中取慕容恪首级,那么八年后,她也一定能护得师弟李扶摇的周全。

若是实在无力回天,大不了国恨家仇不要了……她只要最珍视的亲友们能平安活着。

她这边正天人交战,而殿内,秦宽已经意气风发的出了门,想必已是半胁迫李扶摇答应了。

秦宽一出门,秦烟便湿红着眼迎了上去,柔弱道:“父亲……”

秦宽见到女儿,脸色有些难看,却又不忍苛责,只叹道:“烟儿,你来做什么?”

“父亲怎会不知,我来所谓何事……”

“烟儿!”秦宽打断她,又对丫鬟们喝道:“烟儿身体不好,你们由着她胡闹什么!快扶她回府!”

“父亲!”秦烟眼含热泪,抖着苍白的唇,半响才鼓足勇气恳求道:“女儿从未求过您什么,今日女儿求您,求您让我和陛下……”

“不知廉耻!”饶是爱女如命的秦宽也动了气,一把拉住秦烟的手,寒着脸道:“跟我回去!休想再踏出府门一步!”

待秦宽带着秦烟走后,涂灵簪终于找机会进了来仪殿。

李扶摇正靠在贵妃榻上假寐,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涂灵簪简直是心急若焚,心道:这糊涂师弟,别人都快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还不自知!

似乎感觉到她焦灼的视线,李扶摇缓缓睁开了眼,眼眸风流一转,看向涂灵簪,啧了一声道:“有事快奏!”

“陛下,”涂灵簪直直的望着他,恳切道:“你要小心……”

李扶摇昏昏欲睡的模样,漫不经心道:“小心什么?”

涂灵簪张了张干涸的唇,半响,哑声决然道:“小心秦宽……”

李扶摇猛地坐直身子,对上涂灵簪视死如归的视线,眼中似乎有千万般情绪翻涌,却又缓缓归于平静。

“后宫不问政事,”他冷冷地望着涂灵簪,漠然道:“你是想死在这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