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绿肥红瘦的时令,山间飞禽走兽度过了一个水草肥美的春季,正是适合春狩的好时机。

天还未亮,李扶摇便在秦楼两家,及陈王李淮的陪同下,带着宝马名弓,浩浩荡荡的从宫城出发,去往郊区的猎场围猎。

一路上鸾车撵驾,彩旗飘飘,蔚为壮观。可惜这般盛大的场景,涂灵簪却是无缘参与了。

大概是昨日她贸然规劝李扶摇‘小心秦宽’,让李扶摇再一次对她起了疑心,故而春狩出发前,他选择了木香做随行宫婢,而让涂灵簪留守来仪宫。

来仪宫此刻冷冷清清,半响见不到一个人影。涂灵簪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昨日果然是自己冲动了,让好不容易对她撤下心防的扶摇又起了疑心。春狩有秦宽和楼皓作陪,这两人都是虎狼之心,扶摇对谁都不轻易信任,为何唯独听信佞臣?

风云将变,看来得想办法和乌鸦见上一面,盘算一下现今能用的人马有多少。

涂灵簪皱着眉,一路沉思,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细响,她猛地转过身,然后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绿眼睛。

涂灵簪堪堪收回一掌,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笑道:“想曹操,曹操到!”

一身黑衣,蒙着半张脸的乌鸦倒挂在屋檐之下,像只黑色蝙蝠似的。他睁着一双茫然的绿眼睛,比着手势问道:曹操是谁?为什么要想他?

涂灵簪哑然失笑,懒得跟他解释了,直接道:“我正有事相求……不过你先下来罢,这样挂着太招人注意了。”

乌鸦翻身跳下来站直,比了个安心的手势:霍成功跟着皇帝打猎去了,他来的时候很小心,没有人发现。

涂灵簪顺势将他拉进厢房中,慎重的掩上门。乌鸦继续用手语道:怎么,谁欺负你了吗?

“谁能欺负我?”涂灵簪笑道,又叹了一口气,这才将昨天秦宽要李扶摇立后一事跟乌鸦说了,推测道:“秦宽将封后的时间逼得很紧,若是不出我所料,最近两月内,他必有大动作。”

乌鸦静静地听她说完,点点头,示意她尽管吩咐。

“你手里能聚齐多少人马?”涂灵簪道:“若是能搏上一把,我势必要秦楼两家覆灭。若是实在不行,也要保住李家兄弟,以后再从长计议。”

乌鸦想了想,难得开了口,用极度沙哑模糊的嗓音道:“当年你出事后,霍成功带着大部分人马投奔了秦宽,剩下的散兵死的死,伤的伤,目前掌控在我手中的只有涂家十三骑,加上他们麾下的死士,约莫百余人。”

“百余人……”涂灵簪想起涂家军最风光的时候,浩浩汤汤十余万黑甲士兵,跺一跺脚便是地动山摇,不禁摇头道:“螳臂当车,太少了。”

“人虽少,涂家十三骑却个个都是万中挑一。”

“若是暗杀,十三骑自有优势。但若是对抗秦楼两家十余万兵马,再厉害也是不可能的。”

“那就暗杀罢。”

“先不急。”涂灵簪轻轻勾起唇角,淡淡道:“杀一个人何其容易,我要的,是让他们遗臭万年。”

似乎想到了什么,涂灵簪转身拿了笔墨,一边龙飞凤舞的修书,一边吩咐道:“趁今日秦宽和楼皓都不在府中,你派人潜进他们府中,仔细搜查密室和暗格,看能否找到些许有用的证据。记住谨慎为之,切莫打草惊蛇!”

尤其是秦宽那老贼。前世涂灵簪也曾秘密潜入秦府的密室,结果却什么也没搜出来,可见秦宽十分狡猾,有什么书信等证据都会及时销毁,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

不过楼皓一介莽夫,恐怕就没那么细心了。三年前先帝遇刺那事,必定有楼皓和秦宽联手参与……也许,还真能从楼皓手中挖出点什么来。

写好书信,涂灵簪搁笔起身,将墨迹吹干,这才折好交到乌鸦手里,沉声道:“这第二件事便要你亲自去办了。”

乌鸦接过那封信,却没有收起来,而是担忧道:“小主公,你的字迹……”

没错,这封信她没做任何掩饰,用的是自己曾经最熟悉的字迹。涂灵簪擅长潇洒飘逸的行书,辨识度极高。

涂灵簪知道,乌鸦是担心别人认出她的字迹,而将好不容易重生的她推入深渊。

她安抚的笑笑,认真道:“我是刻意这么做的,就当是赌一把罢。若说天下还有谁的兵马能与秦楼二人抗衡,也只有他了。”

乌鸦瞳仁一缩,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道:“你是说……他?”

“没错。”涂灵簪盯着乌鸦手中的一纸薄书,孤注一掷道:“长沙王,王世阑。”

回想起那个锦衣华服、纸扇轻摇的年轻纨绔,乌鸦的英气的剑眉便不可抑制的皱了起来:那个玩世不恭、毫不正经的纨绔,值得她用性命相搏?

更重要的是,这个纨绔还差点成了她的未婚夫……想想都莫名的不爽!

看出了他的顾虑,涂灵簪沉声道:“你回去把我的私印找出来,若是找不到了就随便拿一件长沙王认得的物件,连同这封书信一起快马加鞭送到他手里,务必要劝他相信,率兵来京勤王!”

涂灵簪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沉静,英气,那是最打动乌鸦的地方。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涂灵簪便是用这样自信而强大的眼神望着他,哪怕浑身浴血,她的眼睛依然晶亮,睥睨尘世,所向披靡。

不由自主的单膝下跪,乌鸦用暗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郑重道:“属下定不负小主公所托!”

涂灵簪含笑。

乌鸦站起身,门开到一半又堪堪停住,转过头纠结道:“你想的那个曹操究竟是谁?你的……心上人?”

“……”

涂灵簪简直无言以对,挥手赶他走,乌鸦一头雾水的被推出门去。

涂灵簪目送乌鸦闪身消失在屋檐上,然后,她缓缓跪坐在案几前,凝神望着昨晚与李扶摇的那盘残局。

良久,她轻轻落下一子。现在,到了她反击的时候了……

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鱼死网破,带着李扶摇和涂氏残兵远离庙堂罢了。

……

涂灵簪本想趁着这次春狩,详细部署一番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宫变,结果第二天清晨,便听见外边吵吵嚷嚷,说陛下回宫了。

涂灵簪一怔,随即朝宫门迎去。

怎么回事,春狩原计划有三四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秦宽提前动手了?!

涂灵簪越想越觉得心惊,匆匆跑到观雨楼朝宫门处一望,远远的看到李扶摇被宫人簇拥着走来,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安稳下来。

既然扶摇平安无事,那他们为何提前回来了?

片刻,李扶摇到了来仪殿,涂灵簪忙迎上去,从他手中接过脱下的外袍。

李扶摇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整个人笼罩着一层阴霾,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阴郁万分。

趁着沏茶的功夫,涂灵簪压低声音,悄悄问一旁战战兢兢的木香:“发生何事了?”

木香头都不敢抬,只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道:“定远侯府的心月姑娘出事了。”

楼心月?

涂灵簪诧异道:“她怎么了?”

“昨晚傍晚她与陛下比赛,两人追着一只母鹿进了林子,”木香一脸骇然道:“结果进去不久,心月姑娘就被一支流箭射中了面颊,当即血流如瀑,可惜了那般艳丽的容貌,这一辈子算是毁……”

木香还未说完,忽听见来仪殿外一片吵吵嚷嚷,正是秦宽和楼皓这两个死对头一路争论着大步朝来仪殿走来。

这还是涂灵簪自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杀身仇人楼皓。这个黑脸虬须的高大莽夫此时一脸悲痛,一进来仪殿便直挺挺的跪下,两眼通红地朝李扶摇道:“陛下要为臣和小女做主啊!”

秦宽也象征性的撩袍一跪,施施然道:“还请皇上为老臣讨个公道。”

“相父,侯爷,你们这是……”见此情景,李扶摇似是疲惫至极,揉着挺直的鼻梁支吾半响,不知该说什么好。

“陛下,小女中箭时您是在场的!试问荒郊野岭的树林里,怎会突然飞来一支流箭?定是有人在谋害小女啊,皇上!”

楼皓悲痛异常,秦宽却不咸不淡道:“当时天黑,若是看错了准头也是难免的。”

“那支箭,银铁为头,雉羽为尾,分明是你秦相府兵独有的弓箭,这你又作何解释?”

“侯爷是怀疑我谋害令嫒?”秦宽一拢袖,看向李扶摇,沉声道:“这定是有人在陷害老夫,请陛下圣裁!”

李扶摇左右为难状,半响,才小心翼翼道:“楼卿……是不是弄错了?”

“陛下!”楼皓一声暴喝,打断李扶摇的话,幽黑的脸涨成酱紫色,怒不可遏道:“满长安都知道秦相府的掌上明珠想要做大殷的皇后,而皇上却选了小女心月,难道秦家小娘子就不会因爱生恨,谋害小女吗!?”

“荒谬!”

秦宽怒不可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乱不休,来仪殿的房梁都快被他们的争吵声摧垮了。

而一旁的涂灵簪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楼心月被毁容,且不说是不是秦烟做的,但无疑让秦楼两家彻底撕破了脸皮。两家势力旗鼓相当,若是斗起来,怕是会精彩的很呐!

她陷入沉思,却错过了李扶摇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