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涂灵簪明显感觉到了李扶摇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

虽然李扶摇在人前依旧是一副无为而治、玩世不恭的态度,但若是来仪殿没有外人在,他总喜欢不经意间瞥上涂灵簪两眼,目光考究,似乎想通过她看到另一个世界。

涂灵簪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面也就释然了。李扶摇对她有兴趣,或许还是件好事,她可以耳濡目染中将这个年轻的昏君扳回正途……

这日李扶摇午睡醒来,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连平时伺候更衣的宫娥都不见了踪影,正疑惑着,忽而闻见外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也不知那些宫女们凑在一起在捣鼓着什么。

李扶摇披衣起床,走到外间一看,只见新晋的大宫女木香伏在案几上哀嚎,案几上还放着一盘围棋,而涂灵簪则笑吟吟的将一盘杏仁酥分给观棋的小宫女们。

一见到李扶摇,宫女们哗啦啦跪了一片。

李扶摇挥挥手示意她们起身,又张开双臂,让涂灵簪和木香给自己穿戴整齐,这才懒洋洋问道:“在下棋?”

木香小心翼翼的说:“回皇上,我们姐妹几个觉得无聊,便想对弈几局消磨时光,谁知尔雅太厉害,把奴婢好不容易攒下的酥糖全赢去了!”

“哦,这么厉害?”李扶摇似乎来了兴致,也不计较宫女们因下棋而怠慢了自己,坐在木香的位置上,认真地研究起棋局来。

然后,他抬头对木香道:“去把御膳房新做的莲蓉糕拿来。”又对涂灵簪说:“以此为注,朕倒要会一会你的棋艺。”

闻言,涂灵簪温和一笑,清理好棋盘,这才对李扶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黑子先行。”

李扶摇白皙的指节捻着一枚黑子落下,涂灵簪紧跟其后,如此你来我去,不一会儿便过了十来招。

木香捧了莲蓉糕上来,备好茶水,又悄无声息的领着小宫女们退下,还贴心的掩上了门。

屋内兽炉燃香,余烟袅袅。李扶摇的黑子大肆杀伐,呈合围之势,涂灵簪不急不缓,谨慎落子。

李扶摇又落下一子,抬起下巴虚眼看她,悠悠道:“朕要赢了。”

“未必。”涂灵簪吟吟一笑,玉指纤纤,落下一子道:“陛下可曾听过晋文公迂回救宋的故事?”

李扶摇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按原计划落下一子,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涂灵簪继而道:“晋文公援宋,无奈中间隔着一个兵力强盛的楚国,只能避其锋芒。于是,晋文公在开战之初,主动退军,造成退兵假象,然后……”

顿了顿,涂灵簪‘啪’的一声按下一枚白子,笑道:“然后趁楚国放松警惕之际,汇四国之军,一举破楚!”

棋盘上,局势反转。

李扶摇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黑龙就这样被绞死了。

“陛下方才过于急功近利了,后方空虚,才让白子有机可乘。”说罢,涂灵簪笑盈盈地摸了块芙蓉糕,得意道:“谢陛下赏赐!”

李扶摇一把扼住涂灵簪抓着糕点的手腕,挑眉道:“你对兵法倒是很有研究嘛!”

涂灵簪一怔,将被李扶摇扼住的手腕借力一扭,脱离桎梏,道:“兵法有三十六计,七十二阵,变幻莫测,陛下有兴趣也可去研究一番,必能大有作为!”

“你是在暗示朕要勤政为民吗!”李扶摇皱眉,一掌拍上涂灵簪。两人坐着不动,却是你一言我一语,为了一一块糕点拆起招来。

涂灵簪被李扶摇一掌击中手腕,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糕点被击落,在空中转了几圈,又落回李扶摇的手中。

涂灵簪无语半响,揉着被拍得生疼的手腕道:“君无戏言,陛下要反悔么?”

李扶摇扫视了她的手腕一眼,没想到她看上去功夫了得的样子,出手却没什么力度。他思忖半响,干脆耍起赖来:“三局两胜!”

涂灵簪无言,默默复盘。

……

“后来呢?”身边,木香双手托着包子脸,满眼崇拜道:“后来你赢了么?”

“输了。”涂灵簪抻了抻腰,道:“输了两目半。”

“唉。”木香失望的叹了口气,砸吧砸吧嘴道:“莲蓉糕没了。”

涂灵簪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她光洁的脑门,好笑道:“你呀,就知道吃!同天子下棋,是不能总赢的!”

“为什么呀?”木香好奇道。

涂灵簪但笑不语。

时光飞逝,待宫中浩浩荡荡的驱鬼仪式完成后,便到了阳春三月底。

离预定春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李扶摇也忙碌了起来,不是四处搜罗汗血宝马,便是到处寻找名门弓箭,偶尔会被秦宽叫过去‘议事’。

若是得了闲,他也必定会和涂灵簪下一盘棋。

最近倒是很少见他去找秦烟和楼心月了,涂灵簪在心中暗暗高兴。

正神游间,却见对面盘腿而坐的李扶摇落下一子,随口问道:“你觉得公子重耳如何?”

(注:即晋文公重耳。)

闻言,涂灵簪捻着一枚白玉子,微微侧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聊起这个话题。半响,才中规中矩的回答道:“公子重耳忍辱负重,复国强兵,实乃名副其实的春秋霸主。”

李扶摇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嗤笑一声,道:“朕倒不喜欢他。”

涂灵簪落子,抬头看他。

“忍辱负重又如何,复国强兵又如何?”李扶摇摩挲着手中的黑子,歪斜着身子漫不经心道:“到底,他还是负了割肉奉君的介子推。”

闻言,涂灵簪捻着白子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抖。她垂下眸,掩盖住眼中的情愫。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公子重耳流浪十九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最危困之时险些饿死,是忠心耿耿的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煮成肉糜,这才救了重耳一命。谁知重耳做了晋国国君后,唯独忘了封赏介子推,甚至放火烧山,使得介子推抱柳而亡……

她和李扶摇,谁是割肉奉君的介子推?谁又是登上至尊之位便忘了忠良的公子重耳?

李扶摇见她陷入沉思,屈起好看的指节叩了叩棋盘,似笑非笑道:“美人儿,你说呢?”

八年前,她的父亲涂风起战殁于雁寒山下,她挖了一天一夜,才将父亲的尸骨从崩塌的厚雪中挖了出来。

三年前,断崖之上,大雪之中,她力竭而死,身首异处……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原以为不在意,却为何只要稍稍一碰,就会鲜血淋漓?

涂灵簪一手在桌下紧握成拳,一手却轻落棋子,神色淡然道:“公子重耳如何,奴婢不敢妄议。但我想,对于介子推而言,即便是天下人都负他,他也不会负天下人。”

李扶摇一怔,喃喃道:“……宁教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下一刻,李扶摇狠狠一挥,将满盘黑白子扫落在地,滴滴答答溅落了一地的玉珠。

涂灵簪觉得有些莫名。提起这个话题的是他,为何受刺激的也是他?

李扶摇双手紧握成拳,力度大到连骨节都发白。他撑着额头,蒲扇似的睫毛微微颤抖,半响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来:

“她不恨?怎可不恨!……明明,明明宁可负了天下人,也不该负了她啊……”

涂灵簪以为他还在纠结介子推的故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想要像以前那般温柔地揉揉他的头顶,却终究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