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郦家,当年朝中不得志的郦家人,致仕后没有回兰溪,而是在长留一带安身,从此成了兰溪郦氏的分支。对于这个家,郦清悟大概也有近十年没回去过了。
他跟家没缘,除了八岁送出宫时见了郦家人一面,后来游历天下才又在郦家停留了几日,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也就习惯了。
谢令鸢听出他口气里的迟疑和疏离,有些不明他的想法。有疑问浮上心头,郦家是他的母族,为什么他和郦家少有往来?
分明也不是个薄情之人啊。
她收回眺望的视线,点点头:“从长留的北方,就可以分头去西魏、北燕,那接下来路线我们要怎么走?”
皇帝陛下至今行踪不定,出了长留就更难寻了。以及来了这边,郦清悟是要回郦家,还是要绕开,三过家门而不入?
“走就行了。”郦清悟笑了笑,掩住了方才的神情,转头看谢令鸢,轻声问道:“想不想去看看?”
对此谢令鸢答应得毫不客气:“去啊,那是你的家。”
“……”林昭媛听得张大嘴,她一拳砸在海东青身上,大鸟痛得叫一声,飞到了白婉仪身边,委委屈屈地倒挂在白婉仪的马上。
林昭媛蹙着眉,只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武明贞没有她那么多心思,这些日子他们天天下榻驿站,或者露宿野外,去郦家落脚也是好的。
郦清悟微微一笑,马鞭指向西北方:“长留这边吏治尚可,没有山匪动乱,可以加快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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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留素来出诗书望族,所以如柳不辞这般的流民山匪,经过此地难免有些惊动。
邙山谷中,燃起了袅袅炊烟,众人已经开始驻扎。
柳不辞有单独的营帐,郦依灵蹲在账外,畏畏缩缩地架起锅,为柳不辞煮饭。
她起身去外面拾柴,目光就势在山中扫了一圈。
挺好,这柳不辞看起来年轻又倜傥,却并不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他选的夜宿之地也不是随便挑,而是认真勘察过,找了邙山谷的一处高地,是典型易守难攻的地形,布置的巡逻和轮班也很有讲究。
至于他手下这伙儿流民,看起来面黄肌瘦,一开始让她有些掉以轻心。然而仔细观察,他们虽不如郦家私兵那样训练有素,但他把良莠不齐的流民指挥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
现在她确信,这个柳不辞该是哪个见过大世面的公子哥,出身贫苦的流民帅,固然也能指挥得当,但不会这么……有章法。
对,有章法。这个柳不辞调-教手下流民的感觉,让她恍然觉得,他应该师从过什么武将。
名门和野路子,毕竟是两种感觉。
那些出身粗野的流民帅,她也跟着叔父去打过交道,那些人虽然也能号令流民,但风格是“险”,险中求胜,和柳不辞是不一样的路数。
但柳不辞能是什么人家呢?
以前战乱的时候,北方有些富庶人家的公子流落民间,为了生计,集结一帮流民占地抢粮。但柳不辞不像是这样的人,他没有那种被逼到家破人亡的破釜沉舟的狠戾,相反总有些莫名的底气。
郦依灵一边猜测着,一边绕着山里拾了一圈柴,同时也把柳不辞队伍中的人清点了一遭。
根据这群人架起的锅灶和煮的粟谷量来推算,这群差不多有一千七八百号人,可见柳不辞是有些号召力的。
如果是这样,郦家对付这群流民,就不能来硬的了——地方官府所有差役加起来,都未必有一千人;郦家的私兵也才一千五六百,真要打起来,胜负难论。
郦依灵收起了先前轻视的心思,抱着柴火往回走的路上,有两个汉子见不得她一个小姑娘抱柴,上前来帮忙。言辞里少不了一些略显下流的促狭玩笑,郦依灵微微一笑,只当听不懂。
她要真出手,能将这两个汉子打残,但如今不是翻脸的时候。
那两个汉子帮她将柴火放在灶旁,果然就被黑七叫住了,上前骂道:“你们两个愣头,对着小姑娘说什么呢!柳公子都吩咐了,依灵姑娘贴身伺候他,不准冒犯!再有下次,当众挨棍子!”
哟呵,还挺有纲纪。
要对付什么人,不怕他们有兵器武力,但就怕他们有纲纪法度。
纪律是一个群体最强大的武器。
郦依灵蹲在地上,往灶里吹火,耳边听着黑七训斥人,心道,看来这次打入他们内部,还是有些轻举妄动了,这不是一般的流民兵。
她得再观察些时日,徐徐图之。
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四周空气逐渐转凉。
广寒初上,随着营地里热热闹闹的喧哗音和菜肴的香气,山里开饭了。
柳不辞与这些流民们同吃同住,他虽然看起来出身高贵,举止优雅,但从不以此倨傲,那些底下人喝汤唏哩呼噜,他也是大口大口,吃得痛快而不粗鲁。
郦依灵坐在他身边,小猫儿似的舔着碗,她好歹也是郦家正儿八经教出来的庶女,不动声色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柳不辞和他身边的副手陆岩,论谈吐举止,真是流民堆里的两朵奇葩。
她喝了口汤,又想起了来这里之前,在家偷听到叔父和爷爷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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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些时日,柳不辞他们北上要经过长留时,郦家就对这伙流民警惕起来了。
上千人的流民兵,为了避人耳目,通常是走山路的,然而他们带着粮草辎重,郦家只要有心打听,还是能够探知他们的线路。
柳不辞带着那伙流民兵抢了一路,显然富庶的郦家是他们下一个靶子。
路上也有些世家如临大敌,甚至主动出击,却也没有在流民手中讨得了好处。
而郦家从来不是轻举妄动的人家,面对柳不辞,他们没有主动出击,只是加强了固防,慎重猜测他为何抢粮北上,再定夺如何迎战。
“跋涉千里必有所图,区区流民只求生计裹腹,恐怕没有这样的心思布局。此一行人施着障眼法,使人迷惑,目的却都是粮草。”
至于哪里最需要粮草,唯有赈济的灾区,以及战场。
“自古也不乏有这些事端,”郦家二老爷抚着胡须:“且如今北边正值存亡之秋,兴许是陈留王军中之人,扮作流民为谋粮草。”
否则,倘若真是流民,怎能击退赵家、周家的坞堡私兵?若大族的私兵是流民能随随便便对付的,那豪族早被佃户抢完了,也轮不到流民兵的。但倘若是行伍中人,便能解释为什么数次抢劫都无往不利,能够战胜大族豢养的私兵。
郦家三老爷起身踱了几步:“朝廷在北地同时与陈留王、西魏交战,如此腹背受敌,粮草定然也应援不力。”所以也极有可能是朝廷派了官兵乔装,所以流民一路往北流窜,官府居然迟迟没有剿匪动静,本身也是很可疑的一件事。
他叹了口气:“而西魏虽然宣战,北夏和西凉也频频抢掠,但依胡人急躁性情,定不会舍近求远……”所以,倘若是有人扮作流民,只有陈留王或朝廷军,不做他想。
郦家商议过后,吩咐庄子上将粮草备好,坞堡加强抵御,静待流民来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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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静观其变,不是郦依灵认同的办法。
明明知道敌人在看不见的暗处,随时有可能攻打,却不主动出击,而是静待,这让她不免焦躁。
郦家商议的那天晚上,郦依灵躲在书房外,将族中叔伯们的话都听在心中。她想进去理论,又意识到即便她劝了,他们也不会听,甚至还要受罚。
毕竟她的行事,可经常被家中认为是莽撞冲动的。
她捶了一拳树木,落叶纷纷。郦家好不容易得了这几年太平,她怎能眼睁睁看一群居心叵测的流民,把他们祸害?!
所以即便冒险,她也一定要帮家中打听出这群流民的底细,必要时杀掉这群他们的头领。
反正以她的功夫,想要从一群乌合之众中脱身,还是不难的。
郦家早年有十二娘子将城池守得固若金汤,如今也就有她为家中解忧。她们郦家姑娘可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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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她的面前放了一个汤碗,打断了她的思绪。
郦依灵脸上也被溅了汤,碗里飘着几块山鸡肉,端碗的人走开了。柳不辞示意她吃饭,淡淡道:“你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吃好点。”
郦依灵一怔,她为了装样子,给自己碗里怯生生舀了几片青菜叶,柳不辞见清汤寡水的,就吩咐人给她盛了碗肉汤。
她的筷子从碗里夹起肉,顿了顿,怯生生问道:“大人,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北边。”柳不辞头也不抬,言简意赅,将饭吃完。
当然知道是北边了,她又不是傻的。郦依灵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半惊讶半怯懦地问:“北边哪里呢……去了还会回来吗?”
柳不辞手里的碗一顿。他抬起头,看着郦依灵,表情很奇怪。半晌,似是才摇头笑了:“我怎么忘了,不该让你过去。我们是要去打仗的。小妹妹,再过几个镇,你就自己寻个地方讨日子吧。”
……好啊,果然如叔父推断那般,是军队的人假扮成了流民,来中原世家这里,搜刮粮草辎重的!难怪柳不辞对于军中的安排,不像野路子出身。
郦依灵捧着碗,眼中含泪,可怜兮兮道:“为什么要打仗,不打仗不行吗?我们已经有这么多饭可以吃了,为什么还要去送死……呜呜呜……”
闻言,萧怀瑾轻轻叹口气,起身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本身并不打算收她,毕竟她是女孩子,而他的队伍里多是流民,论起纪律,他们哄抢打闹,她一个女孩子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再说了,一介女流,能做得了什么?
但奇异的是,当时他刚冒出这个念头,脑海中随即飘过了德妃的脸。
德妃的谆谆教导又在耳边回响,从她跪在他面前反驳“女子与小人难养”,到后来马球赛场上要他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女子也有不输于士子男儿的才华抱负”。
那一刻萧怀瑾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叫依灵的,自己不应该仅因她是个女子,就将其拒之在外。至少可以试着给她一点方寸之地,让她施展,也许她愿意留下来帮忙,也许哪天她受不了流民队伍的粗鲁自行离去。
但至少,他可以给她一条活路,给她多一点选择的余地。
所以当时,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将她留在了队伍中。
如今她听说他们要去打仗,吓得哭起来,让他忍不住有些好笑,也就突然想念起他后宫里参加马球赛的妃子们了。
“为什么?”他喃喃地在口中问了一遍,自言自语:“……因为倘若我们为了自己安宁,而不去打仗的话,以后,天下百姓,就没有饭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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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郦依灵抬起头,睁大眼睛。
这抢粮食的大土匪头子,居然还是个忧国忧民之人?老天开什么玩笑哦。
萧怀瑾拾了根柴木,扔进火堆里,火焰噼里啪啦溅起了火星。
大概是火光温暖,他的声音不觉柔和了:“在北地边关,还有很多人长眠,在等着我去接他们荣归故里。”那日马球赛上,尹婕妤的哥哥,还有很多他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人。
郦依灵见他对着火堆久久出神,火光映在他侧脸上,在他的瞳孔中跳跃着。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多余,便没有再说什么,起身掀开帐篷帘子走了出去。
扑面是初秋的傍晚,清爽的凉风。地上一簇簇的火堆,众人夜里无事可做,且柳公子吩咐他们要安静,是以大部分人都准备打铺子睡下了。
夜空中有流萤飞舞,郦依灵微微抬起手,那萤火虫绕着她的手掌跳跃。
——柳不辞,他应该是个背负了很多心事的人吧。
郦依灵得出这个结论,随即摇头笑了笑。若不背负秘密,为何要放弃优渥生活,出来和流民混迹为伍,风里来雨里去的糙磨。
但方才听他所言,他也并不是坏人,也不像是居心叵测为陈留王征集粮草的手下。
她走到一棵树旁坐下,望着远处家的方向。鸽子已经放出去了,照理说家中应该收到了她的信,也该回信来商量下一步行事了。也许,她可以替他们向家中解释,也可以说服柳不辞放弃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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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繁星,郦家府中却人来人往的走动。
“十三小姐真的没有一点儿消息?她随身都带着鸽子,都没报信么?”郦三夫人捂着胸口,郦家陷入了小小的混乱中。
整整一天了,郦家三房的庶女郦依灵,忽然不见,音信全无。
庶女在别的家族里,不会被如此在意。然而郦家因祖上的一些缘故,嫡庶之分不那么强烈,甚至对后辈男女也都比其他人家平等一些。所以郦依灵走失,郦家上下不免会担心。
她从小学过武艺,又向来性情洒脱活泼,喜欢出门闲逛,所以白天家中尚未察觉,直到傍晚才觉出不妥,郦依灵再怎么调皮,总归是知道家训,从没有在日落后不归家也不报信。
“莫不是出外……遇到什么危险了?”二房的婶子迟疑着问了句,郦依灵的姨娘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而郦三老爷蹙着眉,沉默不语。
郦依灵的哥哥郦依君沉着脸,负手站在堂中,冷声提醒道:“那伙儿打劫的,来了长留的地界。”
后面他没说下去,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往这方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