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切都还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沉寂,宫车四角的铃声清脆悦耳,起早担着货架做生意的货郎忙避让到一旁。铃声渐近,五匹神骏的白马先显出踪迹,高大的宫车饰以白幔,缀以珠帘,仗剑跟随的是皇家禁卫军。
那货郎只瞄了一眼,就慌忙低下头,直到一行人渐渐走远,才又好奇的探身远瞭。
“都走远了还看呢!平时很少来咱都城吧,大清早的吃碗馄饨添添肚子!”一旁的伙计拍拍身上的灰,一身短打干净利索,很快收拾出几个摊位来。
那货郎天没亮就开始走山路,两张饼进了肚子却不怎么抵饿,闻言摸头憨憨一笑,往刚收拾出来的条凳上一坐,把装满各色丝绦、荷包、河灯等物的货架往身旁一放,才借口道:“这不是赶着中秋么,给我来一碗,要大碗。”
“好嘞,开张第一位怎么也得讨个好口彩,我这就让我婆娘煮去。”伙计招呼道。
雾气渐渐的散开了,帝都的样貌在卖货郎张望的眼睛里渐渐清晰,林立的坊市,巍峨的高塔,钟声远远传来。
“来了、来了,皮薄馅多,好吃又热乎的馄饨来喽!”
一连串的招呼声打破了他心中莫名的喜悦与骄傲,热气腾腾的馄饨上了桌,烟火气消弭这清晨的最后一点寒凉,货郎囫囵的吞了几个,那滋味确实不错。
“伙计,我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刚才那排场,你知道那是坐谁的吗?我回去说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听听,也叫他们见识见识。”
“你还真问对人了,你也是积了大福缘的人,在都城住一辈子的都未必有机会能见识到这排场。”那伙计在他身边坐了,勤快惯了顺手擦了擦桌子和凳子。
“这话怎么说?”货郎来了兴趣。
“今天是先皇后祭日,那车驾又是朝公主府去的,十有*是皇帝派去接靖安公主的,那可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你说你是不是撞大运了。”
“公主啊!我的个乖乖,怪不得人家说天子脚下,非富即贵。”货郎扒拉着剩下几个馄饨,瞪圆了眼睛,对于他们而言,皇帝公主之类的,还都只是画本戏折里的人物,对于过世的先皇后唯一的印象还不如小吏们分发麻布,发布减税令来得清晰。
东方一轮红日升起,雾气消散,帝都沐浴在旭日的光辉下。
摊位上的人越来越多,伙计收了碗忙活开了,货郎担着货架走向了人群,琢磨着去哪儿人多货会好卖,精打细算着涨多少才稳赚不赔,金枝玉叶、皇亲国戚那些都太遥远了,还不如多卖两个荷包,家里的母鸡多下几个蛋,年底能给媳妇孩子添两件新衣裳来得实在。
宫车驶入皇城,靖安先去了乾元殿。
“公主在此稍待,等陛下下朝老奴便去禀告。”宫娥呈上茶与各色茶点。
“嗯。”靖安随意应了声,袅袅茶香弥漫鼻端,眼中思虑却像水中波纹,轻荡开来。她离宫将近两个月,这乾元殿倒是换了不少人,而且许多都是年幼时见过的老面孔,这太不寻常了。
瓷白的指尖轻叩茶盏,激起一圈圈涟漪,难道王谢两家的手已经长得父皇都需要戒备了吗?靖安娥眉颦蹙,衣袖染了茶香。
有宫娥自殿外而来,上前禀道:“殿下,六公主在外请您一见。”
楚云?靖安微讶的收回手,算起来她也有许久没见过那小丫头了,莞尔道:“请她进来吧。”
巧儿想起姑姑们的嘱咐,瞬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眼睛雪亮,靖安不禁轻嗤了声。
殿外,楚云却和香彤也正僵持不下。
“我再说一遍,不许你们跟着我!”楚云呵斥道,那几个宫女都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公主,您一个人进去……”香彤懦懦道,王贵妃和靖安公主结下梁子,而且这次纵火之事又牵扯上王家,六公主却要自己去见靖安公主,万一人家下绊子呢。
楚云的目光不自觉的溜到下面的谢弘身上,明明他神色淡淡,楚云却觉得自己丢脸极了,抢过宫人手中的瓷碟,跺跺脚进了殿:“谁也不许跟过来,都给我跪好了!”
殿外的争执靖安隐约还能听到些许,不过也只是付之一笑。
楚云气呼呼的跑了进来,见她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自己又生了闷气,别扭的喊了声“皇姐”。
靖安不觉失笑:“原以为你长大了,怎么生起闷气来还像个孩子。”
楚云撇撇嘴,反倒把手往前一送,那绿一块黄一块的东西就进入靖安视线。小姑娘扬着头,娇气的不行:“我做的绿豆桂花糕,你敢吃吗?”
巧儿瞪大了眼,这是绿豆桂花糕?六公主不是真的要殿下吃吧。
靖安对上小姑娘的目光,迟疑着又喝了口茶,楚云的眼眸却有些黯淡了,伸直的双臂也渐渐垂了下去,她有些没趣的盯着裙摆,一时竟讪讪的不知怎么开口。
靖安无奈的叹了口气,在楚云死灰复燃的目光里,捻起一个掰开少许,囫囵尝了尝。
“我放了断肠草在里面!”眼看着靖安咽下,楚云这才正一本正经道,脸上全没了方才的天真稚气。
“什么?”巧儿满眼惊恐,伺候的宫人们亦是大惊失色。
“六公主你怎么敢?殿下你有没有不妥,快着人传御医。”
眼看着众人都要慌乱作一团,靖安“嗑哒”一声搁了茶盏,冲楚云道:“好了,你别吓唬她们了,一会儿父皇下朝见你这么胡闹,看他不罚你。”
楚云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的在一侧坐下,继而无所谓道:“父皇才不管我了呢,我都好久没见着他了。再说皇姐你的宫女防我跟防贼似的,哪里是我吓唬她,分明是她自己吓唬自己。”
靖安望了巧儿一眼,巧儿一脸窘迫的向楚云告了罪。
小姑娘晃悠着腿,好半天才憋出句话来:“我本来提前命人送信给你了,但是在宫门前就被母妃的人截了。钱家人纵火的事,应该和我母妃无关,她顶多知情。”
靖安却没想过她会做这样的事,忍不住心下一暖,顺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头,楚云一偏头别扭的躲过了,不情不愿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母妃说谢弘会你解除婚约的时候我动心了。但是……反正我才不是帮你,我是比起你更讨厌谢母妃而已,我母妃再和她混在一起也要被她带坏了!”
“知道了。”靖安也不戳穿她,浅浅笑道。
“那我走了!香彤肯定去找母妃搬救兵了。”楚云嘟着嘴起身道。
“我送你吧。”靖安挽了她的手,心中竟觉得有些欣慰。
“哎呀,你送就送,别黏黏糊糊的。”楚云别扭道,手却乖乖的被她挽着。
“参见靖安公主,六公主!”谢弘执剑行礼,靖安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免礼吧。”他整个人比之从前要沉稳可靠许多,情绪也能很好的收敛在面孔下。
楚云有些心虚,谢弘奉命最近一直跟着她,这本来没什么,但遇上靖安她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不舒服了。
“我说你怎么会下厨了呢,原来是沾了他的光啊。”靖安笑着打趣道,楚云到底年少,脸皮薄,刹那便红透了,抽了手闷头便走。
谢弘见状,便也低头向靖安告辞了。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楚云的那份心意,她只希望谢弘能看到,不要再把感情和光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祭拜过敬文皇后,从太庙里出来时已是皎月初升,妃嫔皇子们各自告退。
靖安奉命伴驾,陪着帝王走了好一段路,一路絮语。
直至乾元殿前,帝王才拍拍她肩膀,笑道:“回去吧。”
“父皇,无论如何,您一定要以自身为重,每日都让御医来请下平安脉,别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得空多去御花园转转,我看云儿比原来懂事多了,您多召她陪陪您,有她承欢膝下女儿也安心些。”靖安还是觉得不踏实,事无巨细的叮咛着。
帝王无奈应着,接过吴总管取来的斗篷,为靖安披上,叹息道:“记住父皇说的,你且在公主府里安心住着,沉住气了,什么都别管。谢谦之此人还有可用之处,父皇不会叫你白受那些委屈。凤印,自己收好了。”
“女儿知道了,那女儿告退,父皇也早些安歇吧。”靖安行礼道。
“去吧,我命了太子送你,他应该在宫门前等着了。”帝王嘱咐道。
及至宫门,果然见少年长身玉立于月下,染了一袭月华。
“皇姐。”太子颜回身,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玄色斗篷上的九爪金龙,威严而不可冒犯,他目光暗了暗,继而才对上她平静无波的双眸。
宫车平稳的前行着,沿途能听到些市井喧嚷,今年的中秋虽不及往年丝篁鼎沸,但因帝王施仁政,未曾明令禁止,所以也还算热闹。少了权贵们参合,百姓倒是真正的乐在其中。
靖安放下车帘,目光回到太子颜身上。
他似是倦极,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眼窝下隐隐泛青,靖安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触手如玉石温润,依旧像是从前赖在她身边的无害少年。
太子颜眼睫轻动,眷恋着那一丝温度,他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就连和她多待一会儿的时间都没了。
但这并没逃过靖安的眼睛,她指尖绷紧渐渐回握成拳,放回膝上,轻轻道:“吵醒你了?”
“没。”他坐正身子,银色的丝绦垂在两侧,棱角分明的侧颜倒映在车壁上。
“醒了就陪我下去走走吧。”靖安忽然开口请求道。
万千月影碎在水中,荷灯随着流水远去,靖安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卫颜在她身后负手而立,一手执灯,昏黄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着,微弱得不堪一击。
虔诚的诵完最后一句经文,靖安慢慢垂下手,风扬起她的衣袂,一片霜色满目空茫。
“阿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望着月色水光,心中无限怅惘。
卫颜下意识的握紧了灯杆,垂首道:“太久了,不记得了。”
靖安亦觉可笑,声音紧绷:“是啊,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意思了。卫陌……杏林春宴上我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卫陌吧,你们,我听父皇说你们……”
“我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卫颜毫不在意的接口道,指尖却隐隐泛白。
“阿颜,无论是身为公主还是楚羲,我都不能让人动摇这天下,即便那个人是你。”靖安咬牙道,她欠阿颜太多,但她不欠他这天下。
“可是阿羲,我不想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你不必为难,若有一日能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心甘情愿了。”少年反倒笑了,他从不害怕死亡,他只怕她背弃自己。
要她再杀他一次吗?靖安眼中泛起水光,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你身上的毒真的解不了了?疼吗?”痛楚翻涌而上,靖安死死克制住声音里的哽咽。
卫颜却没想到靖安竟是连这个都知晓了,沉默了许久,才从背后把靖安死死揽在怀里,下巴蹭着她青丝,如儿时般坦诚的告诉她:“疼。”
其实真的很疼,疼得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那些黑暗中挣扎的苦楚都只能掩盖在高华的外表下,一个人吞咽。可你问起时,那些不甘与恨意就轻易的平息了,我可以笑着告诉你疼,因为知道终于有人陪着我,不再是我一个人了。
“阿羲,你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别做,安心待在公主府。等一切过去,你还是那个九霄之巅,荣宠万千的天之骄女,一切都会过去。”他亲吻着她发心,目光缱绻。
靖安却在他怀中泣不成声,这一切怎么过得去。
水之湄,两人相拥的姿态亲密得仿佛没有人可以介入,谢谦之远远的驻足,没好全的身子越显单薄。自上次不欢而散,靖安就再没理过他,他也暗暗懊悔过话说的太重,可要他低头服软却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今日先皇后祭日,他实在担心才忍不住出府来接,却没想过,也许她身边早就不需要自己了。
夜风吹凉了心头那点暖意,这双腿好了又如何呢,不照样走不到她身边去。他甚至只能在此帮她遮掩着,周全着名声。
看着两人相携而出,看着她眼睛分明有哭过的痕迹,谢谦之倍感无力。
“既然谢大人护送,那我就不送皇姐了,再晚些宫门就要下锁了。”太子颜拱手道。
靖安犹豫了下,终是狠心上了宫车,再没回头。
谢谦之冲太子颜行过礼,也折身上了宫车。
靖安正襟危坐,目光泠然,这回倒没问他冒犯逾矩之罪。
谢谦之却宁愿她还和往常一样肆意胡闹,也好过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难受。
“阿羲……”他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先向她低头,只因实在见不得她憋屈着自己难受。
“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她却忽然开口了,眼神空茫的没有焦点。
“父皇是这样。”
为什么不解释,一遍不行可以有第二遍、第三遍,解释到母后听为止,为什么要迁怒个孩子,一步步把阿颜逼到今天这个地步,也让他和母后再无退路。
“母后是这样。”
爱他为什么不信任他,甚至任凭彼此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互相折磨着直到抱憾终身。难道卫嵘妻儿的命不比那虚名重要,就为赌那一口气,而后的那么多年都活在罪孽里。
“阿颜是这样。”
有什么能比他的命重要!卫陌要是顾惜他这个兄弟,就应该助他逃离帝都,想办法续命!他现在分明只想从阿颜身上牟利!
靖安怔怔的看向眼前的人,摇摇头凄然道:“谢谦之你也是这样,我不明白。”
“嫡庶之见就那么重要吗,以至于能蒙蔽你的双眼,让你变得自卑而偏激,甚至一开始都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倾慕你,你最后不愿彻查,包庇王婉,推幼帝上位也是为了这个吧。”没有激昂的辩驳,她沉默的叙述着。
谢谦之讶异于她会突然提起这个,但是并未否认,只道:“是我不好,但是,阿羲,严苛的门阀和选才制度只会制约国家的将来,大批的有用之材都将流失,帝国需要新鲜的血液。何况门阀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其全身,贪婪和*也将根深蒂固,再难拔除。”
谢谦之是第一次和她解释这些,因为曾经的靖安什么都不会问就站在他这边。
“可你想要的并不止这些吧,你为宰相的那十七年做的如何呢?政治清明?十大门阀倒下几个呢,或者说又换上了哪几个呢?寒门仕子,世家庶子得势之后就个个清廉,为国为民吗?”靖安倦极,连声音都有些不着力,敲打在他心上却字字重若千钧。
谢谦之竟让她问得一怔,他的确在其中撕开了缝隙,给有才德之人以更多的机会,有过政通人和、万象俱新的光景,但门阀却并没有被动摇些什么,而他死之后……
靖安见他不言,心中便有了数,继而又道:“你想给嫡庶以同样的机会,不拘一格的录用人才,这是你认为的公平。可你的公平本身就建立在不公平上,男子有妻妾,才分嫡庶。妻族与夫族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妾族却在宗族之外,分享丈夫还不够,你还要她的子嗣和正妻的子嗣享受一样的待遇,甚至分享由正妻所带来的利益吗?”
这些话她不说,不是不知道,只是怕伤了他而已。
“你扶植寒门,这本来是牵制平衡,但过而不及。门阀就像是喂饱了的老虎,即便有盘根错节的*,但也无法伤及根本,况且他们大多已经形成了严正的家风,为了家族荣耀的延续。也会适时的修剪枝桠。可你刚刚扶植起来的寒门,却是饿极了的豺狼,只要他们所想的是取代而不是破除,你的理想也不过是一纸空谈,得意忘形的新贵你应该也处置过吧。”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谢谦之第一次觉得他或许一点都不了解靖安,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却清明的洞若观火。
“你也从来没有听我说过,没有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啊?”靖安苦笑道。
“正如你所说,帝国需要新鲜的血液,门阀之间需要竞争,门阀内部更需要竞争。一味的执着于改变嫡庶之见,倒不如让那些庶出们自己争口气,这一点上,你不如王婉。我之所以可以什么都不问的站在你这边,也因为我知道这只是蚍蜉撼树,动摇不了根基。”
宫车在府前停下,靖安也望向久未言语的谢谦之,喃喃道:“所以谢谦之,我真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是被蒙蔽了双眼,偏激又自卑,你怎么会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