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叶盛白露,枯枝栖蝉衣。流萤随风散,秋雨伴云来。

潇潇一夜雨直到晨起还未停,虽已破晓天色却还昏沉,烛火点点,时有凉风探首,却吹不散一室苦涩药味,渐渐的有了些动静,是轮值的大夫换人了。

再不久,就听到“吱呀”一声门响,还有几声压抑的低咳,该是药僮送药来了。

靖安翻了个身,外面的宫人听到动静,轻轻问了句:“公主醒了吗?”

没醒,不过也睡不着了。靖安索性摇铃起身了,眉间一片倦色显然是没睡好的样子。

不多时,宫里送来新制的衣物和首饰,颜色绣样都还素净,首饰也应节令,仙宫钗,碧云月桂簪,东海明月栉,辅以配套的花钿……

而更好的消息却是帝王允了她十五入宫祭奠。

“公主昨夜又没睡好吗?”巧儿布着菜,小声问道。

“天没亮就开始折腾,能睡得好吗?”靖安捡些开胃小菜配着粥用了,随意道,而心里却远不如说得那般轻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日夜夜梦魇,反不如前几天睡得好了。

巧儿闻言并不敢接话,安静的等靖安用完早膳,才带人收拾了准备退下去。

“等等,你去问问谢谦之现下怎么样了?”靖安忽然抬首吩咐道。

巧儿有些讶异的应了,方走了两步,忽然又听到靖安的声音。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好歹他能从钱家人嘴里撬出王家,这就值得她跑这一趟。

“喂,公主怎么来了?”书言低声问道,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巧儿盯着自己的裙摆,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不过你们今早可扰得公主没睡好。我说你们公子也真够倔的,都这样了,怎么不干脆回谢府算了,还要留在公主府里。”

书言撇撇嘴,一脸悻悻:“要是能说动公子就好了,相爷都没把他逼回去,爬都要爬回来。公主心才狠呢,我们公子是为谁伤成这样的,她居然二话不说就把人往地上推。”

“那后来不是又扶住了吗?换谁一身血的栽你身上,你不也得吓得把人推开啊!再说他要是不对公主无礼,陛下也不会罚他啊。”巧儿扭头反驳道,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叫书言说不出话来。

书言只好一个人生闷气,虽然公子说相爷就在旁边,而且陛下还用得上他,禁卫军没敢动真力气,但廷杖后皮肉伤还是少不了的。相爷发狠话硬逼着公子回府,结果呢,公子居然死吊着一口气要下马车自己回公主府,把相爷气个半死。

回来了,看到靖安公主,公子才撑不住的栽倒过去。

“诶,你一直跟在你家公子身边,那你知不知道是谁上的折子呀?”巧儿好奇道,按理说没人敢在这时候落井下石的。

书言扫了眼四周,招招手,巧儿凑过去,才听他低声说:“我猜啊,是王家。”

“怎么会,王贵妃和谢贵妃上次还在宫里一起陷害我们公主呢。”

“你还别不信,你看公主出宫了吧,那宫里不就她们俩争了吗,虽然说王贵妃现在没儿子,但来日方长谁知道呢。”

“喂,你把我们太子殿下放哪了?”巧儿嗔道。

“我不就是说说,而且钱家人不是招认了王家吗,你想想公主要是出事了,谢家还能脱得了干系,那最后得利的不还是王家?到时三皇子和太子殿下斗得两败俱伤,王贵妃坐收渔利,陛下春秋正茂,她要是再生了皇子,那不就……”见巧儿瞪大了眼睛,书言顿觉失言的捂捂嘴。

“这些都不说,你看这些天王家和我们斗得多狠啊,那折子肯定是王家上的。”书言信誓旦旦道。

“你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诶。”巧儿不禁点头认同道。

屋内,谢谦之倚在榻上,烧了几日,脸色有些潮红,单衣薄衫显出几分病弱落魄来。

靖安随意翻看着案几上的公文,一目十行,看完就随手丢到一旁,谢谦之默默的整理着。合上手中的一份,靖安唇角渐渐带出些笑意。

“折子是谁上的?我知道不是王家。”清亮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听得出来她很满意当下的局面。

谢谦之垂眸低咳了两声,声音耐心温润:“何以见得?”

靖安却只是笑而不答,谢谦之伸手去接她手上那份公文,纵横的疤痕有些可怖,靖安一怔,错开了目光,他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僵硬的拉扯下袖子遮盖了。

“是朱家。”谢谦之低声道,见靖安讶异挑眉,他笑了笑表示肯定。最有嫌疑却没有人怀疑的朱家,就这样轻易的把握住时机。

就连靖安也没想过是外祖插了手,她想了想,继而又道:“你没告诉谢相。”

谢谦之不言,算是默认了。也是,不然钱家也不会咬出王家,引发王谢相斗了。

“看来谢贵妃也参与了此事。”靖安很轻易的便推断出来,她了解谢谦之,如果不是谢家参与了,触怒了他,他是不会放任家族被牵连冒犯的。

谢谦之沉默了一会,才哑着嗓子道:“这是最后一次。”

靖安不以为意,在一旁坐定,掸了掸袖子轻笑道:“谢谦之,你以为你是谁,你现在可不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谢家家主。”

这样的挑衅已不是第一次,谢谦之隐忍着置若罔闻。

“怎么剪成这样了。”她忽然探身,挽过他身后的头发,声音就缠绵在耳边,呼吸可闻。

谢谦之却觉得半个身子都木了,对于靖安的主动靠近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一瞬间几乎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剪得坑坑洼洼的发尾,才低声道:“上次烧焦了,随手剪的。”

“怎么,还委屈了?”靖安戏谑道,笑容凉薄。

“没。”谢谦之无奈的叹了口气,心甘情愿的纵容着她。

银剪倒是就放在一旁,靖安信手拿来,口气不容置喙:“转过去,我来给你修修。”

他后背上还有些血色透出来,这背影她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她曾经打理的那么好,那么引以为傲的男人,现在一身伤痕累累,靖安不知怎么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跪坐在榻上,低着头细致的修剪着,眉眼温柔专注。

“阿羲……”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去想了,利用、报复都无所谓了。

“闭嘴!”

靖安搁了剪刀,低声道:“好了。”

“嗯。”谢谦之应了声,耳边响起灯花爆开的声音,许久才迟疑的又唤了声“阿羲”。

“你不用多想,狗冲我摇尾巴我都会赏根骨头,何况你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靖安强硬道,她才没有心软,他当初可以眼睁睁的看着她葬身火海,她也能眼睁睁的看着。

谢谦之眼里的那点温软终于慢慢冷却了,声音也直接冷到冰点:“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们之间还能怎样呢。”靖安敛袖冷笑道。

“你痛快吗?”他平视着靖安,仿佛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好像她依然喜欢着他,喜欢到低伏到尘埃里去,这让靖安越发难堪。

她仰首,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痛快!怎么不痛快!”

“你永远都是这样,骄傲又自以为是,实际上却畏手畏脚,什么都不敢面对!”谢谦之勾起嘴角冷嘲道,他可以纵容她,但绝不允许她逃避。

靖安被戳到痛处,面上一热,咬牙道:“是,我自以为是,我自以为是你爱我,所以才会蠢到被你利用到死,我不敢面对,才会一把火把这烧干净!”

“你不要总拿着这些事自怨自艾!阿羲,你自己想想,难得你就没有责任吗?你骄傲的不把王婉放在眼里,膨胀了她的野心,梅香是你的人,识人不清怨得了谁呢?你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守护你所拥有的东西,弱肉强食,你却要怨别人来抢你的吗?”

“呵,谢公子真是能言善辩,照你这样说,天下做贼的都有借口了,也是,物以类聚。”靖安气得发抖,不留颜面的反讽道。

谢谦之脸色一白,却还是坚持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从不觉得这有错,权利只有集中在有能力的人身上,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它的作用。有些东西你们得来的太轻易,以至于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而且自大到以为它永远属于你。你从不考虑太子颜的能力而一心想要把他推向帝位,你置天下百姓于何处?这样狭隘是身为公主应有的胸襟吗?”

“能力?你一再的和我说能力,说我无能,说阿颜无能,我倒要问问,你凭什么来界定!你能说你推王婉儿子上位的时候没有私心?权利到了王婉手上她又做了些什么!不错,我的一切荣耀和权利都来自父皇和母后,可谢谦之你敢说你没有仰仗过谢家吗?你说我骄傲,你难道不骄傲,你没有骄傲的去把自己划分成有能力的人,你没有骄傲的去划分别人?哦……我说错了,你不止骄傲,你还自卑。”靖安怒极,他凭什么,凭什么一再的践踏。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敢说我说倾慕于你的时候,你没觉得虚荣和窃喜,你没觉得有凌驾于世家嫡子之上的快意。别人都说你蔑视权贵,可你最终不还是怕冒犯天威而虚以委蛇,你一边享受着驸马身份所带来的荣耀,一边自比为权势压迫下的受害者,难道不虚伪?我算是知道,王谢门高,都不过是假清高!”靖安驳斥道。

谢谦之面如寒冰,手紧攥着桌案,薄唇轻启伤人的话一句比一句狠:“我自卑还是你自卑,你重活一世做了些什么,优柔寡断,畏手畏脚,你谁都不敢动,王婉不敢,梅香也不敢。逼急了唯一害的也只是个孩子,甚至累的朱皇后早亡,至于太子颜,你又教出了个什么样?你还自欺欺人的龟缩在这里,什么都不敢面对。”

他每一刀都扎得靖安鲜血淋漓,每一个字都要逼出她的眼泪来,她眼里终于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牙不让它落下。

“你知道些什么!你知道些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靖安一把攥住谢谦之的衣襟狠狠往后一推。

是的,她优柔寡断,畏手畏脚,她恐惧那冥冥中的因果报应,她对生命始终存了一丝敬畏。若她的重生是因为被人背弃,构陷,那么重生一次就因为恐惧,视人命如草芥,不择手段致人于死地的话,安知她不会有报应,她与王婉又有什么两样。虽然这理由听起来是这样勉强和懦弱,但一开始她所期盼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守护好她的家人,只是后来的一切从谢谦之重生开始就都不受控制了……

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靖安跌坐在地上,自嘲出声:“你说的没错,我不敢面对,进退两难,举步维艰。可谢谦之,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你要是什么都敢面对,你还在这里守着我做什么?”

她站起身,掸了掸衣袖,纤弱的背影逆着光透出无尽决绝。

“太子颜!”谢谦之还垂着头,忽然出声道,“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阿颜纵然不是我的亲弟弟,也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她声音冷凝。

“他喜欢你,我猜你知道,被名义上的弟弟暗中觊觎,难道你不觉得龌龊吗?”

“龌龊?”靖安放下放在门栓上的手,已是怒极。

“那么你呢,觊觎弟妹算不算龌龊,还有,曾经在外面养个和王婉一样的算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