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漏斗子以后,狼婆娘在炕上睡了三天,第四天醒来,看见六个孙子孙女分坐两边,孩子们看见奶奶醒来,高兴得直喊:“大妈,奶奶醒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们见了春花都叫大妈,就连春花的两个孩子也不例外,好像大妈叫着亲热。春花闻讯进屋,看见婆婆已经端坐在炕上,关切地问道:“娘,你吃啥?”

狼婆娘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看样子还是那么硬朗,没有失望也没有悲伤:“春花,你给娘舀些水,让娘洗把脸,回头你拿些钱,到洋芋家里给咱籴些麦面。”

春花没有再问,娘籴麦面的目的可能是为公爹蒸贡(祭品),人死了七天讲究过头七,头七一般要端上花贡上坟。

春花端上瓦盆来到洋芋家,洋芋对春花还是有些敬佩,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春花的钱,给春花舀了三升麦面。这多年洋芋虽然跟上疙瘩受气,但是没有让嘴吃亏,即使遇到大旱也照旧吃得麦面,郭宇村本身就不产小麦。

春花端上麦面回到家里,看见婆婆已经开始在灶前烧水,这多年已经形成习惯,每一次打击娘都是最先从悲痛中走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娘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

婆婆看见春花回来,又对春花说:“麻烦你再去一下三官庙,把亲家母给咱请来,娘想跟你妈拉呱。”

春花有些为难,娘已经跟一个赶脚的汉子(米六一)混在一起,春花嫌给自己丢脸,那一次春花去三官庙想劝说娘把那赶脚的老汉撵走,娘说话也非常绝情:她要老头子不要儿女。公爹漏斗子死后娘来过,一言不发,办完丧事就走,都没有问候春花一句。

太阳从家家门前过,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过狼婆娘却表现得慷慨、大度:“春花,娘早都听说你妈给她找下一个老汉,这件事你妈是对的,你不应当阻挠。老年人的日子孤独,需要有人说话,互相照顾。要不你给咱和面,中午咱吃干捞面,我去请亲家母。”

春花惊愕:“这麦面不是为了给我爹蒸贡?”

狼婆娘显得绝情:“他不配!今生今世别想让我来祭奠他!”

狼婆娘说完打开柜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萝卜脚穿了一双新鞋,头发上还别了一只明晃晃的银簪子,然后出了院门,春花从身后看见,婆婆走路时有点摇晃,心里憋着一股劲,硬撑。

刘媒婆经不住亲家母的软缠硬磨,跟着狼婆娘勉强来到女儿家。思想起十多年前刘媒婆带着女儿来狼婆娘家相亲,遭到了狼婆娘的一顿奚落,那时节狼婆娘仗着如狼似虎的四个儿子,日子正过得红红火火,哪里还把刘媒婆看在眼里?光阴荏苒,转瞬间十多年时间已过,狼婆娘四个儿子死了两个,春花的丈夫大狼倒是没死,却在外边给自己另外恋爱下一个婆娘!亲家漏斗子也死得蹊跷,现在什么说法都有,刘媒婆不相信漏斗子会给几个孙子下毒,在刘媒婆的眼里漏斗子比狼婆娘强。

管人家那么多事干啥?这幢院子刘媒婆非常熟悉,刘媒婆走投无路时曾经在女儿家里勉强栖居,现在也说不上日子好过,最起码不看亲家母的眉高眼低!对于狼婆娘家的不幸刘媒婆不会暗自得意,肯定是加重了女儿春花的负担。虽然母女俩春节前因为招赘米六一之事发生过口舌,可是狼婆娘不会记在心里,终究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肉烂了在一个锅里。

刘媒婆进屋,看见女儿春花正在擀面,在郭宇村吃面条算是稀罕,尽管春节前疙瘩给家家发放了一些麦面,但是家家除过给神仙蒸贡,基本上都舍不得吃面。看来狼婆娘这一次郑重其事,好像有什么事要跟刘媒婆商谈。不过人到了这种年纪什么事情都能想开,只要亲家母要求不过分,刘媒婆也不打算给亲家母为难。

狼婆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把亲家母扶得坐在炕上,亲自为亲家母脱鞋。刘媒婆倒也能稳得住阵脚,想不到你狼婆娘也有用得着咱的时候!

饭做好了,四媳妇板兰叶才抱着孩子姗姗而来,十四岁的小姑娘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对于公爹之死只是感觉茫然。停一会儿豹子也回来了,漏斗子之死对豹子来说当然悲痛欲绝,豹子始终不明白老爹爹怎么糊涂了,为什么要做出那么缺德的事情?疙瘩计划正月十五一过就开工修建,嘱咐豹子带几个人把工地上的材料整理收拾。豹子来不及思考,豹子必须靠干活来养活一家老小。

豹子看刘媒婆在炕上坐着,问候了一声,紧接着坐到灶前帮助大嫂子烧火。刘媒婆跟狼婆娘坐在炕上,板兰叶也有点不知高低,抱着孩子坐在狼婆娘旁边。漏斗子在世时已经形成了习惯,板兰叶在这个家里地位特殊。春花把面调好,端给婆婆和娘,第三晚端给板兰叶,板兰叶年纪还小,春花不会计较。几个孩子在地上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因为是吃面,孩子们吃得热火朝天。

果然,狼婆娘一边吃饭一边说:“亲家母,我今天把你找来,主要是想给春花招赘一个男人,这个家庭离不开春花,我也不想让春花守活寡,只要春花看上,人老实就行。”

满屋子人愕然,连春花也有点不知所以。停一会儿春花说,说得毅然决然:“我谁都不要,谁都不找,我就跟着几个孩子过在一起,大狼还没死,我还是大狼的婆娘!”

刘媒婆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吃面,吃完一碗对春花说:“再盛一碗。”

刘媒婆吃饱了,跳下炕,对狼婆娘说:“亲戚的饭吃得,事管不得。你家的事,我不插言。”

刘媒婆走时狼婆娘感觉不来尴尬,狼婆娘也没有拦挡。看着刘媒婆走出院子,狼婆娘又说:“豹子,从今往后你就是一家之主,男人家应该有担当,不要学你爹鸡肚狗肠。娘现在才明白,板兰根出走对咱家是一个损失。娘打听到板兰根就住在撇撇沟,明日你亲自去撇撇沟把板兰根接回来,板兰根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

板兰叶正在吃饭,听到婆婆这句话不觉一怔,姐姐出走时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关心,板兰叶确实有些庆幸,这阵子婆婆突然提出要把姐姐板兰根找回来,什么意思?该不是要把板兰叶赶走?

十四岁的小姑娘本身没有什么城府,根本不会有什么害人之心,可是听到婆婆这句话突然思想崩溃,她先是哭,泪水无视理智的羁绊而恣意横流,继而又哈哈大笑,抱着孩子冲出屋门,场院里还在演戏,板兰叶冲上戏台,连扭带唱。

豹子要去戏台上把自己的媳妇拉回来,被狼婆娘执意阻挡:“孩子,娘现在才明白,你爹爹漏斗子对板兰叶过于放纵,无方圆不成规矩,由着她板兰叶的马儿跑,看那个碎女子能成个啥精!”

大媳妇春花看不下去了,来到戏台上把板兰叶硬拉回屋。

不管板兰叶怎样闹腾,狼婆娘还是无动于衷,坚持要豹子去撇撇沟把板兰根接回屋。

板兰根自从跟上蔺生根出走以后,就住在撇撇沟侯生福驿站后院的一间屋子内,一开始板兰根还心存幻想,等待蔺生根来把她接走,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重新生养一家人。可是那蔺生根一走如黄鹤远飞,再也不见踪影。板兰根无法,干起了接客的行当。

那一日板兰根正在驿站门前的小河边傻站,想了些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突然间板兰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失控的情绪犹如滚滚横流,板兰根上前扑到豹子胸前,嚎啕大哭:“豹子,你个瞎家伙,为什么现在才来?我想我女儿,我跟你回家,从今后你就是把我煮熟吃了,我也不会再那么傻,把自己的窝让给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