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张东梅和葛有信带着面黄肌瘦的贞子和谷凤谷鸣回到婆家,葛老太婆看见三个孩子心里头有些不悦,这年头遍地哀鸿,饿殍随处可见,连官家都没有办法,咱发哪门子善心干啥?

葛有信解释:“这三个孩子是郭宇村人。”

一提起郭宇村葛老太婆来气:“有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俩。前一段时间东梅妈妈来到咱家,声称要把那板兰花退回。亲家母说得有根有据,板兰花结婚第三天东梅妈妈听见狗叫,出门一看狗脖子上挂一串和尚的念珠,因此尚怀疑那板兰花跟明善和尚有染。”

张东梅不急,回头对葛有信说:“你去安排三个孩子吃饭睡觉,我跟妈妈拉呱几句。”

回过头张东梅又对婆婆说:“听说那明善和尚武功盖世,拾掇一个小女孩应该不在话下,这件事不怪板兰花。婆婆也不必多心,我跟妈妈解释过,这年月贞烈女子不多,只要东魁愿意,咱们尽量不要干涉。”

葛老太婆这辈子饱经风霜,什么场面没见过?听得儿子媳妇如此解释,又马上转换口气:“其实亲家母说得也有道理,那板兰花确实屡遭男人蹂躏,不过这样的女人一旦调教出来,将会成为男人的左膀右臂。事情过后你弟弟又来跟我道歉,说他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媳妇。”

张东梅从心眼里佩服婆婆,婆婆的行为做事与众不同,也算得一个女丈夫,有些事不用多解释,不需要对婆婆循循善诱。东梅说:“妈妈,咱一家人难得在一起过年,那三个孩子也确实可怜。”

葛老太婆摆手:“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不过这年月需要可怜的人太多,咱们顾不过来。”

正说话时嫂子和侄女已经把年夜饭端上炕。东梅拿出一双镌刻着富贵不断头的、蛤蟆口的银镯子交给嫂子,算作给嫂子的新年礼物,哥哥葛有亮的一双儿女已经长大,嫂子在这个家里基本上默默无闻,每日里只是默默地帮助丈夫干活,那个毫不起眼的农村妇女拿起银镯子比划了一下,还给张东梅一个微笑,算作回答。

接着葛有信给妈妈拿出一串念珠,葛老太婆一看傻眼,这念珠怎么跟明善和尚的一模一样?葛老太婆厉声问道:“哪来的?”

张东梅气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句:“妈妈,您听我解释,板兰花和张东魁都无法收受这串念珠,这串念珠放在我们家里容易引起家庭芥蒂,本来想把念珠带往长安处理,又感觉佛门宝贝可能价值连城,贱卖了可惜。现今把念珠交与妈妈,妈妈无论怎么处理我们都愿意。”

葛老太婆能掌握得来火候,本来一家人在一起亲亲热热过年,再给儿子媳妇们为难就破坏了家庭和谐的气氛。老人家吃一口菜,拿起念珠慢慢揣摸,借着烛光老人家仿佛看见了每一颗念珠上都镶嵌着一颗佛的眼睛,心里头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似有所悟,却不知道悟出了什么。真正替那明善和尚惋惜,本来能轻轻松松脱离苦海,却不顾一切地硬要在这凡尘俗世间打拼,得失之间,明善和尚心灵的天平失去了重心。

初一早晨吃罢饺子,葛有信和张东梅又要上路,抗日战争进入关键时刻,解放区对各种军用物资的需求不断增加,运输队的规模也不断扩大,两百多批骡马日夜不停地在延安和长安之间的官路上穿梭,把大量的生活用品和军用物资运往延安。赶脚的汉子实际上都是不穿军装的八路,八路军在经济上也对这支特殊的队伍比较宽松,不管前线的将士怎么艰苦,这些敌后运输队还是多劳多得按件计酬,这一方面便于管理,另一方面也提高了赶脚汉子的积极性。

人有时就是这样,看似走投无路,却突然间柳暗花明。谷凤谷鸣和贞子遇见了张东梅和葛有信,最起码有了一个温暖舒适的落脚之地,葛老太婆虽然对张东梅带三个孩子回家不甚满意,但是老人家基本上还是富于同情心,葛老太婆正月初二去药铺询问郭全中:“那个女孩得的什么病?”

郭全中听到过葛老太婆的身世,看见葛老太婆亲自问询那个女孩的病情,心里头知道那个女孩遇到了救星,郭全中不敢隐瞒,实话告诉葛老太婆:“那个女孩得的是崩漏。”

葛老太婆闻言大惊:“真想把哪两个碎小子剥皮吃肉!”

郭全中少年老成:“不知道这三个孩子跟前辈什么关系?全中劝老前辈这样的事少管。”

葛老太婆有点不悦:“你先说这样的病能不能治好?”

郭全中随即明白,葛老太婆决心一管到底,这样也好,大夫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郭全中实话实说:“要想治好也不难,必须把哪两个男孩跟这小女孩分开。一两年之内再不能干那种事情。”郭全中又补充了一句,“这种病即使治好,可能那女孩这一辈子都无法生育。”

葛老太婆摸出一根金条,放在药铺的柜台上,说出的话铿锵有力:“只要你能把这女孩治好,这根金条归你。”

郭全忠突然来气:“我知道你男人叫个八条腿!把你的金条拿走!我治不了螃蟹的病!”

葛老太婆双手叉腰,像个煞星:“你这小伙子不知好歹!老婆子我错在哪里?八条腿的女人咋啦?八条腿的女人比不上牡丹红!”

凤栖人爱看稀罕,听说葛老太婆跟郭全中吵架,早已把药铺内外围得水泄不通。相互间在对骂中抖出了凤栖城的前世今生,八条腿和牡丹红都是凤栖城里的角色,两个人生前都活得不轻松。大家已经无暇顾及谁是谁非,这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男女在对骂中为什么要互相揭短?

葛有亮闻讯赶来,把妈妈强行拉走,其实葛老太婆只要稍使手段,那郭全中最起码得伤筋断骨,可是对骂归对骂,葛老太婆倒也有耐性,始终没有动郭全中一指头。

细细一想,葛老太婆还是有些喜欢那个郭全中,自己虽然挨骂,从另一方面也证明了郭全中很有个性。不肯收受不义之财,这种现象在当年少有。

葛老太婆回到自己家里,不由分说对着谷凤谷鸣大吼:“你俩个给我滚,以后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俩个孩子吓蒙了,不知道葛老太婆为什么发威。贞子扑通一下给葛老太婆跪倒:“奶奶,我比您的孙子还小。去年夏天黄河发大水,就是谷凤谷鸣两个哥哥把我救下,没有他俩就没有我贞子,奶奶求求您了,容我们再住几天,我们临走时妈妈给了我们钱。”

葛老太婆怔怔地站着,一下子转不过弯,今天这是咋了?做好事尽遭人骂,想想自己没错,错的是选错了对象。岂料谷凤谷鸣却说:“贞子,只要老奶奶肯收留你,我俩走。但是我们不会甩下你回郭宇村,我们陪你看病,什么时候你的病好了,咱们一起回家。”

两个孩子说得有情有义,令神仙感动。世上有些事,你很难说清对与错,看来这三个孩子年纪太小,还不知道过早地偷吃禁果也会送命,要害的是两个男孩共同对付一个女孩,女孩的身体素质无法承受。可是看起来女孩满心愿意,没有任何受了欺负的表示。

葛老太婆无动于衷,义无反顾,坚持让两个男孩子滚出去。葛老太婆想,只有强行把他们三个孩子分开,这个小女孩才有可能活命。

那贞子看见求情无用,从地上站起,拍拍膝盖上的土,对谷凤谷鸣说:“要走咱们三个都走。”

葛老太婆傻眼了,自己抱着一颗好心,闹了个里外不是人。葛老太婆不可能连贞子一起赶走,葛老太婆还必须维护自己在儿子媳妇面前的形象。葛老太婆后退了一步,对俩个男孩说:“你俩住下可以,从今往后不准动贞子一下,听懂了没有?”

过了俩天,李娟提几副药,来到葛老太婆家里,代替丈夫传话:“全中说了,这几服药让那个小女孩煎服,以后不要说钱的事。他也是郭宇村人,郭宇村全是一些逃难的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