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简银河路过客厅的阳台,看见昨天潘奕夫送的那盆西洋鹃,饱满的水粉色的花瓣轮廓晕着晨光,如佳人眉黛,让她想起潘奕夫那句“开到最美时分”——真是最美的时分。
猛然间,简银河心里掠过一个令她心悸的念头。纪南消失的这一天里,他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父亲?
她立刻拿出手机再次拨打他电话。和昨天一样,他仍旧是关机状态。她又打他公司的电话,他的助理告诉她,老板一直都没有露过面。
简银河的不安更强烈了。她没有去上班,径直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她推开那间病房,屋里一片寂静,她感到四周都空了。她心里有一瞬间的灰死,她不敢想象纪南现在的心境。
她抓住走廊上的一个护士问:“这个病房的病人呢?”
“是亲属吗?”护士满脸悲悯,“今天凌晨已经送去太平间了。”
终于还是证实了。
简银河深吸一口气,问:“那病人的儿子还在这里吗?”
“不知道。”护士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生老病死、亲人的离开,那种伤痛,此刻好像忽然从记忆深处席卷上来,简银河有点儿支撑不住。她扶着墙壁坐下来,尽管纪学远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他走了,她却觉得某个地方缺了一块。是因为纪南吗?原来她一直这样在意他,担忧他,她自己到了这种时候才体会清楚。
纪南?简银河回过神来,赶紧去找纪南。她四处奔找,在太平间附近的走廊里看到了他。他坐在一张椅子里,手上有一支烟。除了烟头的微弱火光,他整个人像是一幅静默的画。
简银河走上前,轻轻叫了声:“纪南。”
纪南缓缓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双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手上的烟灰已经烧了长长的一截,半晌,烟灰掉在积了水的地板上,刺啦一缕青烟。他两眼失神,安静得不在状态。
简银河在纪南身边坐下来,轻轻拿掉他手上的烟,又叫了一声:“纪南。”
他没有反应,只是盯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窗外是上午的城市,新鲜的一天,到处是忙碌的噪声,可是有的人已经完全地没了声音。她没法去设想他此刻的心情,只能默默坐在一旁。良久,他转过头看看她,他下颌上的青黑胡楂一夜间冒出一大片,眼神完全失去了力度,她忽然感到一股揪心的疼痛。
“你来了。”纪南轻声说。他的声音脆弱得没有中气。
简银河轻轻握住纪南的手,他还平静,她却已经泪眼模糊。她从没像此刻这样想要给他支撑。他也回握住她的手,脸上没有表情,依然没有神。
“回去吧。”他说。
她点点头,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她赶紧转过脸去。走的是他父亲,他竟然比她平静。她觉得有一股难言的情绪,说不上是感同身受,还是为他心疼,或许两者都有。从此,纪南的世界里永远缺掉了一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有他的生命里多了一出永远的悲剧,而旁人的世界照旧。
纪南握着简银河的手,走在长长的无人的走廊里,离开那个躺着他父亲的房间。
走到医院门口,他对她说:“我爸他……现在总算是好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纪南乏力地说:“陪我回家吧。”
她以为是要回枫林绿都的家,他却径直驱车四个小时,到了他的老屋。他父亲出狱之后住院之前,一直住在这里。青砖墙壁生了苔,玻璃窗薄而透亮,门口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黄绿相叠。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迎面而来一股陈年的遥远味道,这味道来自老旧的家具和墙壁,还来自无处不在的与家有关的岁月。
简银河掀开沙发的遮布,对纪南说:“休息一下吧。”
他坐下来,说了声“谢谢”,累极了一样仰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把自己隔绝起来。简银河不打搅他,静静起身去收拾整间屋子。屋里所有的家具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书柜里的书封都已经发黄剥落,里面有纪南小时候的奖状,还有古董收音机。所有的物件都散发着上个世纪80年代的简单和美满。这间屋子里,曾经有一家人真真切切地简单美满生活过。
电视柜上有一张全家福,里面穿着墨绿色大衣的年轻女人应该就是纪南的母亲了,她怀里抱着婴儿时期的纪南,她的笑意似有若无,洋溢着淡淡的怀旧美,旁边男主人的脸上是不常照相的人的程式化的笑。另一张合影中,没有母亲,纪南已经长到他父亲的肩膀,父子俩是一样的严肃,都没有笑,仿佛看上去背负了许多。
简银河忽然发现,自己对纪南其实并不了解——他的家庭、他的经历,她一样也不知道。他从来不提,她也从来不问。现在纪南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独留他在人世间漂泊。这场离别,他平静极了。
简银河清扫完屋子,拉开客厅的窗帘。阳光倾泻进来,纪南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
“几点了?”他像是从梦里醒过来。
“下午两点钟。”
“哦。”他又闭上眼睛。
简银河走过来坐在旁边,问:“饿不饿?”
他没有出声。她不再问,就陪着他静坐。她太明白这种失去的感受,人世间最揪心的一场离别,像堕入巨大的时间黑洞,前面旅途恒长,无法返航。
隔了好久,简银河听到轻微的一声叹息,她转过去,发觉纪南的眼角有泪流下来。她心里微微一颤。
她拿出一张纸巾帮他擦泪。他的眼泪是无声无息的,像是睡着了无意识地流出来的。她的手碰到他的脸,才发现他在轻轻地发抖,是活到什么程度,才会连哽咽和哭泣都能这么冷静,连经历悲剧都要这么克制?
简银河真替他心疼。她说:“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纪南仍然没有出声,只是默默握住她的手,又睁开眼。他把头埋进她怀里,开始剧烈地抽泣,抽泣变成了低声痛哭。他紧紧搂着她,眼泪打湿了她一大片衣服。简银河一手抱着他,一手梳理他乌黑的头发,像安慰一个悲伤的孩子。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里,她才发现,这个男人从未有过的柔软和脆弱,已经更深地在她心里刻进了一笔。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南平静下来,放开简银河,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脸上的泪痕没有了。他坐下来,再次拥住她,对她说:“谢谢你,简银河……”
她曾经很抗拒他,这一瞬间,她却忽然感到他们之间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血缘关系。他像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孩子。
“饿不饿?”她又问。
“几点了?”
“下午四点。”
“哦。”
“想吃什么?”
“想看着你吃。”
简银河扯出一个笑,“我去外面买点儿吃的回来。”走时又问,“你要不要喝酒?”
纪南点点头,“我等你。”他觉得悲凉,最后让他们坦然相对的,竟然是一场悲剧,一场眼泪。他们各自的负隅顽抗也终于结束。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没有料到,这场离别来得这么突然。这场失去,他完全没有准备好。
简银河带回外卖,帮纪南倒好酒。
“谢谢你。”他接过酒杯,一饮而下。他再去倒酒的时候,她按下他的杯子,“慢一点儿喝。”
纪南却固执地说:“就一次。简银河……就一次。”
简银河犹豫了一下,帮他倒酒。她明白这个时候,醉对于他的意义。“我陪你喝。”她自己也倒上一杯。
“谢谢。”他一仰脖,酒杯再见底。
简银河抿了一小口,辛辣刺激得她无法呼吸。
纪南不说话,只默默喝酒。他的方式,是惯常的沉默和压抑,安静地醉掉,然后落入封闭空间。没有空气的醉乡总比清醒的现实要好过。
不知喝了几杯,纪南脸上泛起微红,他起身去洗手间,简银河听见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胃出血,她立刻痛骂自己的大意。
简银河拍着洗手间的门,“纪南?你还好吗?”
里面只有他的呕吐声和抽水马桶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撑着身体出来,已经是一色的苍白。他想醉却没办法。她赶紧扶住他,“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银河……”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
她扶他到沙发里,“我陪你去医院!”
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喝得急了点儿。”
“可是你……”
“吐出来就好多了……我没事的。”
“那你先躺一会儿,我出去帮你买药。”
他看着她,带着一丝祈求,“银河,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只好点点头,“好。”她太明白他的固执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需要很多的空间,这些空间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包括她。他需要一个空间,去静静地流泪。
她找来一条毯子帮他盖上,就出了门。
入夜,老城一片安详的静谧,阔叶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街道两旁到处是陈旧昏黄的灯光,这里比别处更像家。简银河走在干净空旷的街道上,感到阵阵发凉。这样的秋夜,最有离别的苦味。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简银河却有很强烈的方向感,是一种住久了的人才有的直觉。她踱到一家药房,买了点儿胃药。一条街走了很久,再回去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
客厅里,暖黄的微光照着沙发一角,光影打在纪南的侧脸上,眉峰的棱角显得他忽然瘦了好多。
“纪南?”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她把胃药跟一杯清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你醒了记得吃药。”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顺着灯光,她看见他眼角未干的泪痕,她心里又一阵难受。
“银河。”纪南睁开眼,看着昏暗的天花板,“谢谢你。”他又转眼看着她,一脸疲惫的感激。
“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还疼不疼?”
他被她问得心里一阵酸。他向来习惯了自己承受一切,从没敢渴求过她的照顾或关怀,在他人生最悲凉的这个晚上,最爱的女人守在他身边,是老天对他的补偿吗?
“还疼吗?”她又问一句。
他忍着痛说:“不疼了。”
她把药递过去,“先吃点儿药吧。”
他顺从地吃了药,问她:“很累吧?”
她摇摇头,“刚才出去散散步,空气很好,月亮也很好。这里很清净,适合安家——街上两边的阔叶树,叫什么名字?”
“好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从我离开家外出读书,几乎就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月亮。时间过得真快,算起来已经十多年了。一个人的十多年,可以发生那么多的事……”简银河看着窗外,落地而生的窗户,外面攀着蔓藤,最有岁月感又最接地气。她问纪南:“你小时候,肯定有很多难忘的事。比如,调皮、挨揍?”
“多得数不过来。”他微微扬起眉毛,“被吊起来打过不知多少次。”
“哦?”
“有一次,学校教室的玻璃被人砸了,老师以为是我干的,找上我家,要我爸管教我。那天晚上是最惨的,我爸打了我几个小时,吊着用木棍打,但我死不认罪。后来他们才发现,我是冤枉的。那次之后,我爸给我买了一部我想了很久的游戏机。”
“算因祸得福吗?”她笑。
“算是吧。”他也笑了。他很感激她的体贴。这个时候,他很怕她对他说一些同感同悲的话,父亲去世的悲凉对他来说是私人的,他已经习惯于隐忍悲伤,安慰反而会让他更难过。如果是别人,一定只会对他说“节哀顺变”,她却不是。她给他足够的空间,又给他充分的支持,他怀疑再没有一个人像简银河这样懂得他了。他几乎可以确认,她对他的感情里,一定有一部分算得上是“爱”,只是她自己从没正视,也不愿承认。
“我弟弟跟你一样,小时候不知道有多调皮。后来他大了,变成个大男人,有时候照顾我像照顾妹妹。”简银河说。
“你很幸福。”至少她还有亲人,他现在是完全地孑然一身了。
“小时候才幸福。那时完全不懂人生,所以最幸福。”
“银河,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纪南忽然问。
简银河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怎么讲?”他心里有些发软。她的这个回答既傻又可爱,全然没有了简银河平日的慧黠。
“就是……真的挺好的。”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
“看来我没有任何个性?”他反问。
她故意问:“你是想让我称赞你吗?”
他却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银河……谢谢你现在能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