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天,仍然阴沉沉,仿佛有着黑云压城之势,倒春寒带来的冷气笼罩住承国的都城京华城,让躲在角落里的人们忍不住颤颤发抖。
沈俯,上房院子。
“她也配进我沈家祠堂?混账东西!你的脑子长犬彘身上去了?赶紧让人在侧院搭起灵棚,午时必须布置好!”
清脆一声碎响,端坐于华美花梨木镂空雕花贵妃榻上的沈老夫人随手砸了她手中的描金五彩白瓷盏,砸了手一空,原本神情傲然的沈老夫人突然闭眼,皱了皱眉头。
为了一个四丫头,砸了她素日最喜的瓷盏,沈老夫人觉得有点心疼,不划算。
“老夫人,今儿个这日子别动怒。”规矩立在一旁的钱妈妈让丫鬟清扫地上的碎片,有意提醒着沈老夫人。
“哼。”沈老夫人明白钱妈妈的意思,等了十几年,终于送走了挨千刀的小狐狸精,一个瓷盏也算不得什么。
闭目而息,约莫两刻钟,负责沈四小姐后事的沈夫人派人通知她。
“走吧。”思量一瞬,沈老夫人道。
沈夫人封敏惠并非沈四小姐的亲生母亲,如今,四小姐出了那种事还不明不白死了,不单单丢人,而且封敏惠肯定面临着沈老爷回来时的责怪。所以,封敏惠一开始就让人来请示沈老夫人,四小姐的葬礼是否要在祠堂办,当然,她亦不过借着沈老夫人的口正大光明搭起灵棚,再一同出面,说明一切事宜皆为沈老夫人默许。
侧院,风带寒气,微拂过灵棚外的丧幡,白布三围,内置尚未盖棺的棺材,一对白烛将灭未灭,火盆里的纸钱刚烧完。
两个丫鬟站在灵棚边上,低着头不敢往里瞅上一眼,沈俯的下人几乎没有人跟四小姐说过一句话,但大多数人心里都觉得怪可怜,不到三日,即将入土,尸骨未寒,这沈俯四小姐竟不如贫寒人家闺女!
然而,谁又敢质疑沈夫人和沈老夫人的决定?
依照规矩,封敏惠只画淡妆,穿着简洁,未戴任何首饰,不过三十多岁的她挺直细腰正对棺材,脸上不见悲喜;而沈老夫人,仍然如同往日的华贵,神情似骄似傲,让钱妈妈搀扶着远远停在院门口,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至于沈家其他子女,无一人在场,据说,大公子和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皆忧伤过度,不宜出席。
“开始吧。”封敏惠回头看看沈老夫人,淡然一笑,吩咐她的一等丫鬟雪莹去请人走完简单的仪式,既然选在了阳气最足的午时,就不要浪费大好时光。
仪式极简,总计不过一刻,可在结束前侧院来了同样不受欢迎的母子俩。
“老夫人,文微这才第二日……”决定下得仓促,借住府上的赵家母子匆忙赶来,明知沈老夫人不待见自己,但为了这可怜的孩子,赵母不得不争取一番。
“还是让她早些安息的好。”沈老夫人不搭话,倒是钱妈妈朝赵母点头,随后道。
“沈大哥若是知道——”心里气愤,赵母脸上还是稳住,知道一己之力无法扭转局势,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赵夫人忍不住道。
“赵夫人,一家人管一家子事儿,你还是操心操心你儿子吧!”见她还想接着说,沈老夫人顿时怒火中烧。“呵呵,难道,你待在沈俯莫非是为了学死丫头的娘,想攀上我家启儿?”
一听这话,赵母的脸红了又白,愣在原地。
“母亲,你可伤心得胡言乱语了吧?”不远不近,话一出口,恰走进的封敏惠立刻接了话茬,今日可有负责下葬的人在,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让人听见传了出去。
“哼。”沈老夫人脸色不霁。
不再多说,赵母退了两步,向更远处的儿子赵翔走去,她庆幸好在他没有听见这些话。
“娘……”不知母亲跟她们说了些什么,可站在赵夫人身后的赵翔只觉鼻头发酸,他拉了拉母亲的衣袖。
“翔儿,只有变得足够强大,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蹲下,赵夫人把儿子搂在怀里。“抱歉,我们帮不了文微。”
…………
天愈加阴霾,云层仿佛快压断房梁。
时辰已将到,四大汉围在棺材边角。
两人从底部往上推,准备将半掩着的棺材盖合拢,他们各个神情严肃,统一罩着白色麻布丧衣。
骤然间,棺材合上一瞬,不知打哪儿来一阵怪风,席卷灵堂,蜡烛熄灭,黄纸与灰烟满天飞,本就不明亮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更加阴暗,而噼里啪啦的响声、风和树枝的摩擦声唱起诡异的乐曲,像是死得冤屈的孤魂野鬼不约而同来到这沈俯游玩一番,小丫鬟早躲到墙角去了,妇人婆媳们也吓得后背直出冷汗。
封敏惠捏紧手巾,不敢一步挪动。
“狐狸精!”沈老夫人惊得不轻,可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就算没看过,哪儿能没听过这些个小把戏,大怒,她呵斥一声。“马上给我滚出去,否则,我非得请道士作上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打得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沈老夫人气势汹汹,中气十足。
而风,果真停了。
“麻溜地动手,工钱加一倍,把人葬了,今天的事谁敢说出去,我准儿让他一家老小在京华活不下去!”
然而,事情未完。
一打岔,汉子们重新开始,严肃的表情早不翼而飞,取而代之则是战战兢兢,他们可从来没有遇见这般诡异之事,但念在多了一倍的工钱,领头人率先走到棺材底部,合棺。
粗糙大手刚放上去,侵入骨髓的凉意传来,大汉搓了搓手,心里迟疑,但钱壮人胆,汉子再次把手放在棺材盖上,一推,顿时僵住。
“啊——”一声惨叫,眼尖的丫鬟受不住惊吓,直挺挺倒下。
四个大汉,顿时头皮发麻,双腿颤抖,后心的汗马上湿了整整一背!
他们看见了什么?
合棺前一秒,一只手,瘦得皮包骨的小手,有力地撑住了棺材盖,露在众人眼中!
“他爷爷地,诈尸啦!”
前前后后不过十几秒,迈得动道的汉子丫鬟婆子统统逃命般跑了出去,院子里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几人。
紧随着手的出现,当沈俯四小姐沈文微真从棺材里坐起之时,沈老夫人尖叫一声,突然晕厥过去,倒在手抖脚颤的钱妈妈身上。
“来,来……来人呐!”
一向淡定从容的封敏惠也花容失色,她坚信沈文微的确死了,此时,大脑快速转动的她根本想不明白其中蹊跷,手中的丝绢被她撕开一条缝,封敏惠告诉自己要冷静。
深呼吸。
“没用的东西!都杵在那里做什么,来人呐,扶母亲回房,快请大夫。”封敏惠不看棺材那边,径直走到院门处,扶住沈老夫人吩咐起来。“雪莹,亲自送赵夫人他们回去。”
封敏惠反应迅速,以雷霆手段封锁了消息。
“今儿个的事儿,若让我听见半分,就拔了舌头砍掉四肢扔到西北塞外喂狼!”
人作鸟雀哄散,唯剩,还魂复生的沈文微。
…………
…………
尽管封敏惠发话了,但光天化日之下,沈俯上演了出诈尸还魂的戏码,着实慎人,不多时,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那日,沈老夫人的上房里乱成了一团。
沈老夫人给让几个婆子抬回屋,钱妈妈着急得灌了茶水、涂了精油,等不及封敏惠提出等大夫到来的提议,她想起了土方——掐人中,心一狠,钱妈妈狠狠掐住沈老夫人的人中。
有时候,土方管用。
“啊——”醒来的沈老夫人见到熟悉的场景,连忙长吸一口气,拉住钱妈妈手腕坐起。
“母亲,您醒了就好。”床边的封敏惠眯了眯眼,敛去眼中精光,转身接过雪莹端来的盅盏。“母亲,我亲自炖的红枣百合燕窝,给你压压惊,您先趁热喝了吧。”
“哼。”沈老夫人脸色一沉,她又没昏多久,封敏惠哪儿来功夫亲自炖燕窝,肯定是她自己开的小灶,现在跑来弥补她的过错——痴人说梦话!沈老夫人认为,如果封敏惠不请示她关于沈文微后事的处置,亦或是请她去侧院灵棚那儿,她定不至于昏厥过去!这个账,沈老夫人还得算到封敏惠的头上去。
“母亲。”作为儿媳,与婆婆打了近二十年交道的封敏惠怎么会不清楚沈老夫人心里的真实想法,她笑笑,用丝绢绕住手指,打开冒着热气的燕窝,缓缓说道。“我娘前几日差人送来的金丝燕,可吩咐了我一定要好好孝敬您,昨儿个文火炖了一晚,您可得赏脸领一份心,封家都唯有这一份金丝燕燕窝了。”
听见‘金丝燕’三字,沈老夫人总算正眼瞧了瞧。
“嗯。”沈老夫人暼过钱妈妈一眼,后者笑着接过封敏惠手中的盅盏,小心服侍她用了两口,钱妈妈也十分明白,这金丝燕仅仅用于御供,专门给太后皇帝等贵人使用,封敏惠手里的燕窝八成是皇帝赏赐之物。
吃好喝好,沈老夫人心情愉快许多,待屋里只剩下沈老夫人和钱妈妈,及封敏惠和雪莹,她们开始步入正题。
“……混账东西!她当真是狐狸精投胎转世,明明死了,怎么又活了?”回想七年前,再想想刚才诡异的一幕,沈老夫人仍觉头皮发麻,手心出汗,呼吸困难。
“不用担心,既然她是狐狸精,我们就送她一份重生大礼!”探过身子,封敏惠笑盈盈道。
不说死透,沈文微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生机,怎可忽然复生,封敏惠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但转念一想,听说,曾经的曲凉真有狐狸九命的传说,这世间的事儿谁又说得准,不管真假,封敏惠知道以‘狐狸精’为借口一定是最好的方法一石二鸟。
“什么大礼?!”
“母亲,您还记得崔妈妈吧?”
“关柴房里那混账东西?”
“不知母亲听说否,文微发生那事的时候,崔妈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双眼发红,就跟着了魔症一般,真真是慎得慌,这不,管事才把她关了柴房,禀了您。”封敏惠显得心有余悸,把事情简化说了一遍,实则是为了给沈老夫人更大的想象空间。“若……崔妈妈真是让狐狸精勾了魂,沈俯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可怎么能够安生?”
“你究竟几个意思?”沈老夫人不耐烦了,这个媳妇就是废话多。
“呵呵,媳妇不过想试试……她是否真的是狐狸精转世,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
“怎么试?”
封敏惠附在她耳边,细细道来。
崔妈妈已经饿了一天多,哪儿有什么力气,让几个粗使婆子操起木棍,几棍下去,将其打得奄奄一息,再过一天,必死无疑,他们便把崔妈妈丢到沈文微那破院子里去,封住出口,任其腐烂在里面。崔妈妈死了就死了,不过区区下人,沈文微的事儿再说,若,崔妈妈没死,这事儿倒真蹊跷了,而他们起码得赶紧请西山道士来把她收了去!
“这?”沈老夫人心里认可,却总觉得哪里不妥。
“母亲,这可都是为了沈俯好,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事儿,早晚得传出去,我们得趁早做决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况且,近五月了,俯里可不容出乱子。”
“下去吧。”沈老夫人忽然长嘘口气,暼了她一眼,无力挥了挥手,她自然知道五月份那件大事。
封敏惠行礼退下,她最后的一句话仿佛一剂猛药,正中下怀。
“对了,母亲,赵家母子?”出门前,她停住脚。
“过一阵,送出俯去。”沈老夫人没空管儿子沈固启带回来的将士遗孀遗孤,收留一阵子,已是算得上仁慈义尽。
现今,眼皮子底下最重要的事便是清理干净像沈文微这样不明不白的瑕疵,为沈家的未来铺出一条璀璨大道来,她沈老夫人才对得起沈家这一代,其他的,都是次要。
…………
另一侧,棺材里坐起的沈文微左右轻扭了一下脖子,耸肩,撑腰,动腿……做完一系列‘重生热身操’后,她终从冷冰冰阴森森的棺材里爬了出来。
“魂淡流氓假清高,一边拒绝我作小妾,一边赶着回去滚床单,他大爷,别让姐遇见你,姐非得把你扒光光!”撅着嘴,沈文微指天怒骂,骂完了才想起应该对准大地,她立刻猛踩两脚地砖。
踩完,肚子咕噜咕噜唱起了歌。
踩完,膝盖咔嚓咔嚓打起了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