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兰痛哭了一场之后情绪便平复了许多,第二日身着华丽朝服率领后宫女官们亲自前去为皇帝丈夫送行之时,其神情举止已经几乎一如往昔,跟在她身边的莫洛嬷嬷看在眼中,心里不禁又是感慨又有些欣慰之情。

可是出乎莫洛嬷嬷的意料,送别了元颉之后返回自己宫中的朵兰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来人,去给本宫传江氏过来!”她忽然要见江梨儿,其中目的自是不言而喻;莫洛嬷嬷大惊之下急忙劝阻道:“娘娘!莫非您当真要做……要做昨日江氏所说的那件事?那却万万不可啊!陛下回来必定要追究的,到时候您要如何交代?但那江氏却可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事您想过了么?”

朵兰木着脸道:“事已至此,那又如何?陛下果真恼怒起来那便随他处置好了!废了我的皇后之位也好、杀了我给那个李氏出气也好,这些我全都认了!”莫洛嬷嬷急道:“您这不是气糊涂了么?怎么能起这样的念头!您这里出手教训了李氏,陛下发作了您,这当中得益的人会是谁?难道您就不肯想一想么?”

朵兰冷笑道:“便是江氏得利又如何?横竖如今她的脸已经毁了,陛下对她再也不会有半分喜爱,她还以为扳倒了本宫和李氏,她自己便能有什么机会不成!”莫洛嬷嬷苦笑道:“纵然如此,但娘娘您是何等贵重的身份,又何必跟她们这些华国的罪囚之类一般见识?奴婢说个冒撞的话儿——其实便没有那个李氏,为子嗣帝裔计,陛下移情别恋他人也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娘娘您又何必……唉……”

这话造成的打击委实不小,朵兰的脸色登时就变得惨白,咬着牙沉吟半日方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道:“原来如此……因为无法诞育子嗣,所以本宫早就已是无用之人么?从今往后,本宫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陛下和其他女子恩爱缠绵、看着其他女子生下孩儿,那孩儿又一步步登上我大羌国的皇位;届时新帝自会迎奉他的生母为太后,而本宫这个所谓的‘前皇后’又算得什么?怕是早就无人记得、无人理睬只能老死冷宫了吧!”

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了出来,整个人便如同泄气的皮球般委顿下去,愣怔了半日方又续道:“那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何意义?便如同茵琦那般,早早死了岂不更好?可是……即便是茵琦,她又怎能想到,她死去十年之后,说是会想她念她一辈子的丈夫便又会迷上另一个女人?你说,若茵琦在泉下有知,她会不会也如我这般心痛?痛到恨不得用刀子将这颗心挖了出来!痛到恨不得立时死了、或是从来也没有托生为人来到这世上过!”

在她说起前头那话的时候,莫洛嬷嬷便早已哭了出来,等她又说出后面这番话来,这位鹤发苍年的老嬷嬷便更加泣不成声,抓着女主人的手气噎声哽地连连道:“不是的、不是的……娘娘万万不可这样想……陛下还是顾念着您的……”朵兰惨笑道:“是么?只是嬷嬷你也不知道,陛下的这份‘顾念’究竟还能维持到何时吧?既然早知如此,那么本宫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大不了跟那个李氏同归于尽便是了!”

莫洛嬷嬷万没料到,这话头说来说去竟还是转回了一开始的地方,她又悲又急正要再劝,朵兰那边却已经冷冷地向她吩咐道:“总之本宫今日乏了,要独自休憩一会子,嬷嬷这就退下去罢,也不必在这里候着了,你是有年纪的人,回你自己的住处多多修养就是。”说完这话,她径自转身便向内室去了,竟是不肯再听一言。

莫洛嬷嬷无奈,只得怏怏的退了出来,在门外悄立良久,果见稍后便有宫女奉命一径前往江梨儿宫中传人去了。这却如何是好?今日这事一旦做了出来,那么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之间的关系便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以陛下那样的性子,届时倘若果真着了恼,只怕废黜娘娘的后位也并非做不出来的事!

为今之计,看来只有去联合那位护国永宁公主李氏了,但愿得李氏能有什么自保之计,可以安然度过此次劫难才好。莫洛嬷嬷拿定了主意,立即便举步又往灵秀宫这边走来。她是六宫总管,进出各宫各院向来无需通传禀报的;这一路直走进灵秀宫正殿门外,方才停下脚步在门扉上略略轻扣了几下,放低了声音说道:“六宫都检掌事官,奴婢莫洛求见永宁公主殿下。”

这次出来开门的却不是尉迟芳,只是一个普通西羌宫女,莫洛嬷嬷进得殿来,就见李无瑕倚在榻上正在看书,脸上那些昨日新添的细小疤痕都还涂着药,神情间倒显得颇为恬淡适意。尉迟芳伺候在她身边,正双手涂了油脂细细地按摩她那双今日仍旧乌青发紫的膝盖——抬眼见是莫洛嬷嬷进来,这主仆二人倒都显出几分诧异之色,李无瑕立即坐起身来,含笑微一躬身道:“嬷嬷亲自来此,可是皇后娘娘那边又有什么吩咐么?”

随着她这句话,尉迟芳那边也立即就警惕起来,紧跟着大声说道:“请嬷嬷上复你们皇后娘娘,我们公主殿下腿伤未好,今日还无法行走自如呢!她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冲着奴婢来便是了!”有了昨日之事,她主仆的这般反应原在意料之中,莫洛嬷嬷苦笑一声,先吩咐两旁羌国宫女太监尽数退下,接着她自己趋前几步走到李无瑕近前几步处,颤巍巍地伏下身子竟是双膝跪了下去。

李无瑕吃了一惊,目视尉迟芳示意她过来搀扶莫洛嬷嬷起身,自己则肃然问道:“嬷嬷何以如此客气?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快请起来说话便是——”莫洛嬷嬷被尉迟芳搀着手臂站起身子,却不肯在后者端来的杌子上就坐,而是又向前走了两步,干脆凑到李无瑕面前再度跪倒,这才压低声音把昨日朵兰同江梨儿私下所议的事如长如短地说了一遍。

尉迟芳毕竟耿直,还没听完就已经跳了起来,上前抓住李无瑕的手急道:“这却怎么好?!她们……她们多半马上就会派人来!外头那些都是他们羌人,顶不得半分用场,殿下如今身子刚刚复元也使不出多少武功,这……这这却如何是好!咱们这就逃出灵秀宫去哪里躲起来?还是把这宫的宫门全都封锁起来?!”

虽然她已经急得简直快要疯了,李无瑕那边神情却并无什么明显变化,只在听完之后才淡淡地向莫洛嬷嬷问道:“既是如此机密之事,嬷嬷为何反而要先跑来告知于我?难道嬷嬷就不怕我这里有了防范之后娘娘的计划会因此落空么?”莫洛嬷嬷咬牙道:“正是因为这样,奴婢才定要先来告知殿下的,奴婢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殿下,而实际上是为了我们娘娘着想。”

李无瑕点头道:“原来如此,的确,若是皇帝陛下出京之时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娘娘身上的干系必定是脱不开的——不过纵然如此,还是多谢嬷嬷告知了,无瑕感激不尽。”莫洛嬷嬷见她到了此时还是行若无事不慌不忙的样子,心中诧异之余倒也升起几丝希望,遂忍不住问道:“看殿下这般成竹在胸的样子……莫不是针对此事已经想出了什么应对之策?”

听她还有脸这样问,又气又急的尉迟芳早抢白道:“你那皇后心肠歹毒要设计谋害我们公主殿下,你还假惺惺的来说这些作甚!莫不是要问出了我们的对策好去禀报你那主子么!”莫洛嬷嬷苦笑道:“事已至此,殿下和夫人无法信任奴婢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这事危急之极,还望殿下务必早早想出应付的办法来才是!”

李无瑕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如今也算得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时之内并没有什么好法子可想,不过听天由命罢了——况且我自身倒也没有什么,纵然力有不济,但想要自保却也不难,无非是梁上、壁上、刀锋之上寻一处便罢了;只不过芳姐乃是你们宰相大人的夫人,难道你们娘娘连她也不肯放过么?”

听她这话大有自寻了断之意,尉迟芳情急之下几乎哭了出来:“不,不!殿下,要死咱们便死在一处!奴婢决计不肯独自苟活于世的!”李无瑕叹了口气,瞥了她一眼微笑道:“芳姐别急,咱们如今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节呢,我这不过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方才她说那话之时,不但尉迟芳,便连莫洛嬷嬷的一颗心也霎时就沉到了底,知道这位公主虽然看着温和从容,但她毕竟也是率军抵抗羌兵几昼夜并且手刃了左亲王元硕的人!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受辱?她到了力不能拒之时必会慨然赴死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她死了皇后朵兰该怎么办?

莫洛嬷嬷听到这里本来正自心慌,却又听见李无瑕接下去的话风倒有了些转圜之意,她正待开口详询,却见面前的这位华国公主已悠悠然将目光移到自己脸上,一本正经地问道:“说来,此事的关键……还是要看嬷嬷是不是真的有心要保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