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晨曦初露,高拱已在文渊阁前下了轿,信步走到阁后石山处漫步,目光却一直未离开内阁西门。
不多时,张居正的轿子到了,高拱快步走过去,道:“叔大,我已知会张子维,今晚散班即到我家中一聚,商榷秋防事。”
“喔?”张居正楞了一下,旋即一笑,“呵呵,好,我带坛秋露白去,许久没有与玄翁一起吃酒了。”
交了辰时,阁臣进了中堂,徐阶拿起一份文牍,道:“科道不依不饶,委实令人心烦。”说着,扬了扬下颌,书办姚旷会意,把文牍转到高拱手里。
高拱展开一看,是御史李贞元的弹章,只见上写着:大学士高拱,刚愎偏急,无相臣体。外姑为求退之状,而内怀患失之心,屡劾屡辩,屡留屡出,中外指目,转为非笑,非盛世所宜有,愿亟赐罢免。
皇上在弹章上御批:李贞元无端渎扰,有失体统,著高拱安心供职。
高拱本以为,科道接连论劾,皇上一再强留,这场风波就此止息了,不意不到旬日,又有弹章。
李贞元话说到这个份上,如何还能安心供职?高拱“哼”了一声,道:“看来高某之罪就是一条,不该再留京师。也罢,遂了你的心愿就是了!”说着,把弹章往书案上一摔,拂袖而去。
“上本,我意已决,不日归乡!”回到家里,高拱把房尧第叫到书房,嘱咐道。
房尧第埋头起稿,高拱拿起珊瑚串珠,出了书房,唤高福进了卧室,问:“珊娘何在?你去没去看过她?”
“老爷,俺跟你说,”高福凑过去,神秘地说,“这个把月,珊娘天天都在西边胡同口看着老爷轿子,俺见她好几回了。说不定俺去找找,还能找见她嘞!”
“喔呀,那你快去,看能不能找见,若见了她,就说老爷我想请她一起到高梁桥走走。”高拱惊喜道,“快去快去!”
高福一溜小跑,出了卧室,慌慌张张到胡同西头的拐角处去寻找珊娘。正在东张西望中,忽听珊娘唤道:“福哥——”
“哎呀俺的娘诶!”高福大喜过望,跑过去,还未开口,珊娘就神色黯然地说:“先生的轿子回了,是不是又被坏人参了?”
高福顾不得解释,咧嘴笑道:“珊娘,啥也别说了,你到西直门等着吧,过会儿老爷去跟你碰头,到高梁桥去玩哩!”
“真的呀福哥?”珊娘转忧为喜,忽闪着眼睛问。
“去雇辆车,去吧,去西直门等着,俺去雇头毛驴,说话就到!”高福说着,转身跑开了。
须臾,高福回到府中,直奔书房。见高拱已更了衣,正嘱咐房尧第:“崇楼,会极门投完本,你即设法知会张叔大、张子维,今晚不要来了,免得连累他们。我走了,叔大在,辅佐皇上,我还放心些。”
“老爷,妥啦,走吧!”高福急不可耐地说。
高拱走到厨房,洗了把脸,又梳理了一番胡须,方跟着高福出了院门,骑上毛驴,沿西单牌楼大街,向北穿过西四牌楼大街,转向西直门内大街,到了西直门城楼下。
远远看见,珊娘站在右侧的一块石头上,正向这边张望。
高福喊了声:“珊娘——这儿呢!”
珊娘闻声小跑着过来了,抹了把汗,向高拱施礼:“奴家见过先生!”
高拱局促一笑,向城门一指:“珊娘,走,出城!”
出城一箭远路程,向北拐,数百步之遥,就是高梁桥了。
此地两水夹堤,垂柳十余里,连接澄湖百顷,一望渺然,每至夏日,芙蓉十里如锦,熏风芬馥,游人如织,最为京师胜处。
高拱下了毛驴,与珊娘并肩沿平堤缓步西行。
过响水闸,听水声汨汨,令人心旷神怡;又走出几步,珊娘弯身看着旁侧的河水,突然“呀”地一声惊叫,指着下面道:“先生快请看,河底的小鱼儿,连鱼鳞和鱼鳍都看得清呢!”
“呵呵,珊娘抬头西望!”高拱笑道,“西山如在几席,朝夕设色以娱游人。”说着,盯着珊娘看,仿佛她就是设色娱人的西山。
珊娘慌忙侧过脸去:“先生,西山遥遥在望,哪天陪先生去登西山,好不好?”
“从前在翰林院时,高梁桥、西山,是常来的,自入裕邸、掌国子监、做部院堂上官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高拱感慨着,“今日与珊娘同游,又与往昔不同。”
“那么先生不妨说说,有何不同?”珊娘调皮地歪过脑袋看着高拱。
“喔,这个嘛!”高拱驻足思忖,却不知如何表达,索性道,“这个就不说了。”
“嘻嘻嘻!”身后传来高福的嬉笑声。
“高福!”高拱转身道,“我看四处不少人席地野炊,你也去买些吃食来。”转过身来,一指前方,“珊娘看,精蓝棋置,丹楼珠塔,绿树窈窕,丝管夹岸,真乃人间仙境也!”
珊娘虽未全懂高拱的话,可她听说过境由心造这个说法,以此可知,先生心里必是愉悦的,珊娘心里充满温馨,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摇了摇:“先生,以后常来这里,好不好?”
高拱不语,又走了几步,指着前面的一条石凳,道:“珊娘,坐一会儿吧。”
“好的呀!”珊娘欢快地跑过去,在石凳左侧坐下,拍了拍石凳中间的位置,“先生快来坐。”
高拱坐下,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黯然道:“珊娘,我就要告老还乡了,京城,怕是今生不会再来了。”
“奴家猜到了!”珊娘向高拱身边挪了挪,“不的,先生哪里有雅兴陪奴家到这里来。”
“我想好了,回到新郑老家,著书立说。”高拱眼圈红了,语调中有几分悲凉,“穷愁、怨尤、落魄,皆非豪杰之为,读书写作,足以自适。”他向珊娘投去一瞥,叹息一声,“只是,只是心有牵挂……”
“先生牵挂什么?”珊娘仰脸看着高拱。
高拱摇摇头,沉默了。
“先生!”珊娘唤了一声,低下头,郑重地说,“奴家愿随先生到先生家乡去。”
高拱蓦地站起身:“珊娘,走!”
“呀!”珊娘惊讶地叫了一声,“先生,这就走呀?”
高拱脸一红,道:“我是说,再往前走走。”
“老爷老爷,东西买来了!”高福气喘吁吁跑过来,“烧鸡,还有烧饼。”说着,把怀里的两个纸包放到石凳上。
珊娘麻利地脱下披在身上的斗篷,铺到地上,扶着高拱:“先生,请坐。”说着,跑过去在河里洗了洗手,边甩手边跑过来,打开纸包,撕下一块鸡肉,举到高拱面前,“来,先生。”
高拱四下看了看,踌躇片刻,张开嘴,珊娘轻轻地把一块鸡肉送进他的嘴里,高拱嚼了几下:“好香!”珊娘又掰下一块烧饼,“咸呢,就了这个一起吃才好。”说着,又送到高拱口中。
“珊娘,你也吃嘛!”高拱指了指石凳上的烧鸡说。
“先生吃得香,奴家就满足了。”珊娘满含深情地说。
想到官场受到的屈辱,望着珊娘柔情似水的脸庞,泪水在高拱的眼眶里打转。珊娘一口一口地喂他,高拱吃了几口,摆摆手:“珊娘,这两年,你受苦了!”
“没有呢,先生,奴家不觉得苦。”珊娘低下头,喃喃道,“奴家找到了归宿,比什么都甜呢!”
“珊娘,我想好了,带你回老家去!”高拱一把拉住珊娘伸到她嘴边的手,“带你走!”说着,又蓦地放开他,踌躇道,“只怕委屈了珊娘!”
“奴家能追随先生这样的伟丈夫,是莫大的荣幸!”珊娘眼含泪花道,忙伸出袖子,为高拱擦去手上的油渍。
蹲在河边啃着烧饼的高福听到这里,高兴地说:“哎呀俺的娘诶,终于等到这一天嘞!”
“多嘴!”高拱呵斥了一声,突然想起一件事,道,“珊娘,刑部在追查谋刺案,到处在找小道士,你要不要去刑部,把那天的情形说给他们听听?”
“奴家听先生的,”珊娘道,托腮想了想,“只怕他们不信奴家的话,也怕节外生枝,不能随先生返乡。”珊娘最担心暴露身份,被遣送回籍,是以她一直回避着。反正先生安然无恙,她可以随时远远地注视先生,彼此靠得很近,这比什么都好。此时她便找了借口,婉拒了高拱要她出面配合查案的提议。
高拱也拿不定主意:“那就等等再说吧。”
珊娘觉着话题又沉重了,怕高拱不开心,起身道:“奴家为先生唱曲吧!”
“还唱红线女?”高拱笑着说,“呵呵,我看那红线女,却不如珊娘这般美丽、勇敢!”
珊娘愉悦地晃了晃脑袋,拍拍手,清清桑,低声唱了起来。
一曲未了,忽见房尧第骑马奔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道:“玄翁,皇上差司礼监宣旨,在府中候着呢!”
高拱沉吟片刻,看着珊娘,似在等待她的决断。
“先生还是快回吧。”珊娘善解人意地说。
高拱向珊娘一拱手:“珊娘,失陪了。”言毕,高福、房尧第两边扶着高拱上马,向城里奔去。
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见高拱风风火火从外边进来,起身抖了抖朝袍,不等高拱跪定,就展旨读道:“朕屡旨留卿,特出眷知,宜以君命为重,人言不必介怀。”
高拱接过谕旨,道:“老公公,请回禀皇上,臣亦义士,不能再忍羞辱,盼皇上能放臣归去。”
“高老先生,你老人家已然上了七表要辞官,咱看万岁爷不会放老先生回去嘞!”说罢,抱拳而去。
高拱走到书房,提笔又拟一本。
“对,这回,只能坚不再出!”房尧第走过来,看过高拱的辞疏,赞同道。
可是,又连上三疏,都被皇上驳回,房尧第劝道:“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出。出,又是一波弹劾,不是自取其辱吗?”
高拱怅然道:“再不出,无非是逼迫皇上处罚科道。咱们的皇上仁厚,安能以此相逼?我不忍也!”
“哼哼!”房尧第一声冷笑,“根子不在科道,在徐揆,他要赶玄翁走,玄翁在一日,徐揆就不会善罢甘休!”
“看来,我要让他知道,高某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高拱咬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