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宁史》记载,昭元二年春末,白水、奉先、澄城三县遭遇大水,良田尽毁,漂庐舍千余间,没城郭,百姓流离失所,秦王奉帝令亲往救灾,安顿百姓。
一时之间,长安市坊的百姓莫不在谈论此事。受灾之县离京不远,长安亦是连日雨水,秦王等人连夜赶去奉先等地,平粜之余,又以王府之资设粥棚施粥,秦王亲军更是尽数出动救济难民。秦王身先士卒,与骁骑将士一起,在大雨之中足足守了十五日,直至洪水退去,仍亲自指挥灾后事宜,妥善安顿难民。事毕清点伤亡时,三个县竟无一人溺亡,以至于苏子澈回京那日,奉先、白水及澄城的百姓送了万民伞,送行的队伍一直送到城外三十里犹伫立不散。
长安城的巷子里,说书人道尽秦王赈灾事,再落惊堂木,竟讲起了武德十九年天降祥瑞,孝贤皇后梦麒麟入怀,随即诞下十七皇子之事。陈年旧事,因着书中人为国为民的举动而再次成为美谈佳话,不出一月,秦王贤名传遍九州。朝堂之上,百官皆道秦王当居赈灾头功,尽数秦王英勇事迹,皇帝含笑而听,问秦王想要什么赏赐,初露锋芒的少年亲王稳步出班,启口便为受灾之县求恩典,清越的声音响起在端庄肃穆的朝堂上,恰似清风徐来,一扫连日来因天灾而弥漫的沉闷阴霾。皇帝龙颜大悦,赞秦王果然仁厚爱民,不负“贤王”之名,当即下令免了受灾几县三年的赋税。
苏子澈小试牛刀便立此功绩,心中自是得意非常,可他毕竟从未经受过这等劳累,如今回了自己家中,更觉应该好好睡一觉恢复下元气。他这般想着,散朝后连王府也懒得回,径直去了长乐殿小憩,谁知这一睡竟睡了数个时辰,直到申初犹未醒。陆离守在榻边,忽听得外间低语声,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苏子澈,蹑足走到门外。
那些内侍见他出来,面上一喜,为首一人道:“陆校尉胜常,殿下可醒了?陛下打发了臣来请殿下到尚德殿叙话。”陆离见是御前的郑德,笑道:“中贵人有所不知,殿下自昨日回京至今,连阖眼的功夫都没有,前些时候赈灾又颇为耗费心力,这会儿难得睡得酣,谁敢打扰?”郑德面露难色道:“这……圣命难违,还望陆校尉通禀一声。”陆离还待拒绝,已听得里面低唤之声,忙告罪进得屋里,苏子澈将醒未醒,双眼尽是迷蒙之色,倚在床头道:“叫人送碗酥山来。”
陆离笑道:“殿下热了?这才方入夏,天气尚凉爽,殿下这一个多月又不在京中,厨房未必会备着这些东西,不如先喝杯茶缓一缓,才睡醒不要吃这些寒凉之物,免得伤胃。”陆离摆了个帕子,为他擦了擦脸,又道,“陛下刚遣了人来,请殿下去一趟尚德殿。”苏子澈甩了下脑袋,略略清醒了些,疑惑道:“现在什么时辰?”陆离道:“刚到申时。”苏子澈赧然一笑:“我竟睡了这么久……”他自榻上坐起,犹带着朦胧的睡意,自语道,“奉先一行,真像一场梦啊。”陆离唤了婢女进来,伺候他更衣。
这是苏子澈头次离开皇帝,自是忍不住将种种见闻尽数分享,此行危险重重,即便时过境迁,说到险要处仍令他心有余悸,尤其是谢玄那日回程找他之事,更是凶险无比。皇帝知他吃了不少苦头,虽是一言带过只道趣事,仍可从只言片语中窥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苏子澈经历了这等大事,心境已与去时不同,又因朝堂上的恩典,早将此前跟皇帝的不快抛诸脑后,只剩下满心的想念和依恋。两人本是各坐一边,苏子澈说着说着就偎到了皇帝身边,搂着兄长的腰不肯放手。
他的这等变化皇帝岂会不知,心中自是又爱又怜,笑问道:“麟儿此去辛苦,想要三哥怎么赏你?”苏子澈惊讶道:“陛下不是已经赏过了?”皇帝笑道:“那是陛下赏的,这是哥哥赏的。”苏子澈粲然一笑,丝毫不掩面上惊喜,毫不迟疑地问:“可以要两个么?”皇帝笑骂:“你倒是不贪心!此前朕在朝中问你时,怎不是这般说辞?”苏子澈理直气壮地道:“那是对陛下,这是对哥哥!这一趟赈灾活生生地让我脱了层皮,受了这么大委屈若还坐不实‘贤王’之名,那我才是亏了呢!现下没有外人,三哥既然有心要赏,我总要为自己讨点好处吧?”
皇帝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好,就许你两个愿望。”他蹭着皇帝的下巴,撒赖道:“三哥赏几天假吧,自从三哥把骁骑营给我,我连一日好睡都没有过,每天都是闻鸡而起。”皇帝笑骂道:“说的好似多委屈,你瞧瞧朝中众人,哪个不是每日闻鸡而起?朕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日日卯时便起,怎么到了你这,就跟旁人不同?”苏子澈不依,抱住皇帝的腰轻轻摇了摇,他一去二十余日,操劳疲累之下清减不少,皇帝抱在怀中,只觉较之前单薄了许多,不由心疼道:“要休息也可以,不过只许待在宫中,不准去寻花问柳。”苏子澈不满地在他怀里拱了拱,闷声道:“三哥为麟儿选妃也就罢了,怎可以连这个也管……”皇帝哈的一笑:“三哥管不得?”苏子澈哼了一声,道:“三哥是君,麟儿是臣,三哥要管,麟儿哪敢说不。”皇帝故作冷言道:“你抗旨不遵的时候还少?”苏子澈自是不承认,却不敢说,只撇撇嘴把视线落到了一旁的赤金龙纹香薰球上,那里面散发出的香味与皇帝身上的一般无二,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龙涎香。
他出神地望了许久,丝毫未注意皇帝的目光宠溺地落在他身上,他只闻得这香味令他安心无比,仿佛只要闻到这香,便知自己身在固若金汤的宫城之中,再没有倾盆不止的大雨,没有摧墙倒壁的洪水,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没有妻离子散的仓惶,这一刻的安稳,是他的兄长独力撑起的天下。他直至此刻方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了长安,那个无舍不漏、无墙不倾的奉先,终于凝在了记忆里,连同洪水一起,来势虽汹汹,退时却也温顺。
他忽然想起前人的词句,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他看过了无家可归只得寄居布蓬里的难民,看过了天灾当前人力的微不足道,更觉此时此刻,懒懒地赖在兄长怀中,闻着久违的龙涎香,不时撒赖邀宠,竟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幸福。
苏子澈忽道:“三哥,南苑的牡丹开了。”长安一带原本并无牡丹,南苑的几株还是先帝年轻时,在一个曹州才子的画作中看到牡丹倾国之姿,忍不住连连赞叹,有臣属揣测圣意,暗中命人从曹州运了十几株珍稀品种来献给先帝。先帝喜爱得紧,命人种在了南苑行宫之中,又钦点了几个花匠专门照看,几十年过去,原本只有十来株,而今却成了牡丹园。当时京城里的勋贵听闻此事,争相从曹州连根带土地将牡丹运过来,时日久了,原本只在皇家园林中的牡丹,竟也在长安城里随处可见。
他提起南苑牡丹,皇帝亦想起了这段旧事,那牡丹原是先帝的心头好,眼前的儿郎更是先帝的心尖,只不过短短一载时间,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景象丝毫未变,北辰殿的御座上接受万国来朝之人却成了自己。
皇帝问道:“麟儿想看牡丹?”苏子澈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与皇帝四目相望,一本正经道:“三哥许麟儿两个愿望,这第二个愿望,就请三哥跟我一起看牡丹吧!”皇帝心底一片柔软,轻轻抚弄着苏子澈的头发,低声道:“好,都依你。”
五月初九,皇帝带着几位年岁稍长的皇子去南苑消暑,命大皇子苏贤留下监国,秦王照例伴驾随行。南苑是行宫,虽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到底不及大明宫规矩细谨,因此当苏子澈兴起之时,竟能在花园里舞起剑来。他本是俊美少年,有龙渊宝剑在手,剑术习自名家,又得皇帝悉心教导,再加上近一年的军旅生涯,招式大开大阖,沉稳凌厉,一时起舞竟是英姿逼人,教人血也沸腾。
皇帝与三皇子苏逸路过此地,不由驻足观看,苏子澈虽养于深宫之中,但此时一招一式,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起落之间直如三军铁甲兵临城下。皇帝为这气氛感染,命人将春雷琴取来,在旁抚琴相和,苏逸虽是温润儒雅之人,此时却也能张口歌来《白马篇》。
春雷是“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在皇帝指下尽显王者之风,并有千军万马直捣黄龙之声,待苏逸吟到“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句时,当真是令人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投笔从戎报国去。
苏子澈还剑入鞘,将宝剑扔给了一旁的侍卫,笑道:“今日真是尽兴,多谢三哥成全!”皇帝笑道:“麟儿功夫进步不少,招式也较之前沉稳,有大将之风。”皇帝素来严谨,吝于夸奖,此时赞得一句,使得苏子澈欢喜不已,佯作不信道:“三哥休要哄我,麟儿会当真的。”皇帝大笑,道:“再口无遮拦,就给朕回到崇文殿重新学规矩去。”苏子澈脸色一白,急道:“可别,麟儿说笑呢!”
皇帝轻斥道:“都该大婚的人了,成日里还像个孩子。”近来皇帝时不时便在他面前提起“大婚”一事,个中用意,苏子澈岂会不知,可他从来不接口,此刻也只装作被皇帝当着侄儿的面训斥而尴尬,故作赧然哀求道:“苏逸还在呢,三哥给麟儿留些脸面吧。”皇帝淡淡一笑,不再作声。苏子澈见皇帝不再训他,伸手在春雷琴上轻轻拨了一下,只听琴音雅和,似君子温润,一时竟想起谢玄,他眼底精芒一闪,旋即叹道:“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三哥,若有一日麟儿不在了,你是否还会奏起方才的曲子?”
俞伯牙钟子期二人,相知不过寥寥数次,未几便是死生相隔,苏子澈以此做比,原是大忌,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皇帝登时面色一沉,淡淡问道:“何谓‘不在’?麟儿想去哪?”
苏子澈摇头道:“麟儿不过是随口一说,三哥不必在意。”他跽坐于皇帝身边,将春雷琴搁置膝前,抬头笑问:“麟儿为三哥抚琴一曲吧?”皇帝一时还想着他那句“不在”,面色未见和缓,语气也稍显僵硬:“高山流水?”苏子澈凝眸不语,手落音起,竟是一曲《阳春》。
《阳春》一曲,自宋玉之后多为文人推崇,以曲高和寡示自身高洁,苏子澈性格倨傲,又素无耐性,本不该喜欢才对,今日却偏生挑了此曲。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他刻意要告诉皇帝,曲高和寡知音稀,他想念那个出任奉先令的知音。一曲收音,苏子澈笑问皇帝:“麟儿琴艺,比之李彦年何如?”御用琴师李彦年,是皇帝最为青睐的太常寺乐工,琴艺无双,人也是俊美非常,去岁苏子澈在上元节顽闹,便自称是李彦年的弟弟李俊年,事后李彦年得知此事,也只一笑道:“臣微末技艺,哪敢与殿下相比。”皇帝听他提及李彦年,自是想起了去岁上元节的那段公案,又怎会不知小弟处处的别有用心,皇帝笑道:“李彦年以此为生,麟儿以此消遣,这如何比得?”
苏子澈见皇帝丝毫不提谢玄之事,心中有些冷,佯怒道:“三哥直言麟儿琴艺不佳就好,何必绕这个圈子。”他拂衣欲去,被苏逸拖住了衣袖:“陛下不舍得将叔父与教坊之人做比,叔父可别误会,下里巴人如何能与阳春白雪做比,叔父认为呢?”苏逸口中虽句句在劝,实则心里不屑之至,觉得苏子澈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也亏得在骁骑营带了这么久的兵,言行举止还像个小孩子一般,浑不知轻重礼仪,真不晓得皇帝是搭错了哪根筋,才这般视他如珠如宝,令他这儿子都靠后了。
皇帝目光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苏子澈哼道:“琴曲不堪入耳,不敢妄称曲高和寡,也不求得遇知音懂。”皇帝心里微微一涩,终是软了下来,将小弟揽入怀中,附耳轻声道:“你的知音,就快回来了。”
苏子澈惊喜地笑起来:“君无戏言?”皇帝伸手抚了下他细腻如白瓷的脸庞,丝缎般的细滑不由让皇帝心生疑惑,明明在骁骑营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细嫩得仿佛一碰就碎呢?
苏子澈见皇帝不说话,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解释道:“古来知音难求,而今麟儿不求而遇,自是喜不自胜。不愿忍受离别之苦,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谢玄任奉先县令已满一年,这次治水也立下了不少功劳,趁此机会嘉奖一番,调他回京自是合情合理。三哥钦点的状元,总不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吧?”苏逸站在一旁,听他如此直白地为谢玄谋求官运,不由眉头紧蹙,只觉这等国事,是不容他一个纨绔王爷置喙的。
皇帝微一抬眼,恰好将苏逸的表情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我朝向来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朕让谢玄去奉先,本就是固其根本之意,他毕竟年轻,理应先沉淀一番。也罢,既然麟儿开口,朕又怎能让你失望而归?朕这就拟旨,把他召回长安来。”
苏子澈听到前半段,只觉谢玄归来无望,谁知皇帝忽地来一个转折,他脸上表情还没来及换过来,犹带着残留的失落,耳边已响起苏逸的声音:“陛下,还请三思!治水是谢玄分内之事,若因此而提拔他,怕是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