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坝上搭起了帐篷,虽然简陋,却也能抵挡一时的暴雨,使帐篷内的东西不受雨水侵袭。苏子澈指挥着士兵将村民的粮食被褥运送到帐篷里,董良齐坎等人将最后一波村里人安排进城后也赶了过来,此时堤坝上只有骁骑营的士兵还在筋疲力尽地运送着粮食。
天色已经黑透,雨却不曾稍停片刻。
“禀将军,已经挨家挨户检查过,村里没有一个人了。”一个士兵跑过来道。
苏子澈不置可否,他有些累了,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远处,扬了扬下巴:“那有人?”那士兵看了一眼,挠了挠头道:“那里都是水,怎么会有人,将军……”莫不是看错了吧?
四处一片漆黑,惟有苏子澈等人所在的高地处燃着一些灯笼火把,他侧耳细听,轻声道:“我总听着有人叫麟郎。”陆离目色一沉,走过来道:“谢县令早就回去了,殿下许是听错了,别担心了。”苏子澈摇摇头,心里的不安愈发清晰,沉默了一下,突然迈步向前走去,扬声道:“真是谢玄!快把船划过来!”
士兵们不明所以,只听令将船划过来,苏子澈一下就跳了上去,手朝着一处漆黑指去,命令道:“那那那!划到那去!”陆离急忙乘了叶小船跟上,两艘船一前一后地在水中行进,船头的灯笼在黑暗之中摇曳不定。行了不久,船下的水浅了许多,苏子澈忽然叫了一声:“清之!”
不远之处立时有人喘息着回应:“麟郎!……我在这!”
待两艘船靠近那声音,陆离这才看到,雨水几乎没到了谢玄腰际,他脸色发青,身体也像是到了极限,苏子澈同士兵抖着手把他拉到船上,谢玄整个人都冷透了,身体上下无一丝暖意,冰冷僵硬地几乎不能动弹。
苏子澈忍不住冲他吼道:“你疯了么?犯的什么傻?活得不耐烦吗?”谢玄的声音疲惫而僵硬:“我不放心你,就来看看……”苏子澈厉声打断:“我用得着你担心?!”他眼中已经有了湿意,赌气转过脸去不看谢玄,可紧握着谢玄的左手始终不曾放开。
谢玄无奈地一笑,顺着他的话道:“好,好……是我让你担心了,你别生气。”苏子澈右手握成拳,望着漆黑的水面沉默不语,眼中几乎落下泪来。谢玄见他仍是后怕的模样,解释道:“原本都好好的,水也不深,只到膝盖上面一点,谁知快到的时候,脚下一滑,不知怎么就陷入了一个坑了,这才显得狼狈。”
苏子澈不理他。
船靠岸后,董良过来禀道:“殿下,村里的事都已经安置好了,可以回去了。”谢玄好在浸在水里的时间不久,他身体又向来康健,这会儿已经稍有缓和,对董良道:“这段路雨水较多,很难出去,不如沿着堤坝走,虽然远了些,路却好走许多。”董良听闻之后点点头,转而询问苏子澈的意见。
苏子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董良笑道:“既然殿下也同意,那便走堤坝。”不同于妇孺老人,骁骑营的士兵们虽是走了远路,回程速度却比前面两个队伍快上许多。苏子澈等人骑马先行,一路奔回城中,县令府中早有下人烧好了姜汤和热水,分别送到各个房中。
苏子澈折腾了一整日,加上旧伤未愈新病在身,沐浴过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陆离端了汤药来,却怎么也叫不醒他,硬是将他扶起来灌了半碗药,才肯放他去睡。
待他再次醒来时,恍惚觉得仍在深夜之中,窗外天未泛白,屋内安静无比,香几上摆着一只鎏金莲花香薰,安息香的味道漫了满室。他迷迷糊糊中还在想,今日忙碌了整整一天,连饭都顾不得吃,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干了,竟然还有人想着为他点一炉安息香。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重逾千钧,神台只得片刻清明,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梦见了满城风雨。雨水砸得他浑身发疼,他独自一人站在雨中,看着堤坝被冲垮,庄子被淹没,桥梁也倒塌,漫天雨帘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茫然无措,欲张口唤人,声音卡在喉头,却不知该叫谁的名字,他仿佛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未有人与他同行,在他无知无觉地十余年岁月里,一直都是他独自活在这世上。他开始惊慌起来,想要从这孤独的风雨之中逃离,却见一个浪头打来使得他脚底一滑,没入了湍急的洪流之中……
苏子澈蓦然睁开眼,几缕晨光透过窗洒在罗衾之上,他看着鎏金莲花香薰里冒出的袅袅轻烟,愣神了许久。他觉得头痛得很,像是在发着烧,胸口也觉得闷闷的,他慢慢地坐了起来,揽衣而起,径直向香几走去。他打开莲花香薰的盖子,用细香灰将原来燃着的安息香压灭,拿香匙在香灰上拨出几个小孔,又取了几片云母覆在上面隔火,再拈起几颗苏合香球丢进去,将莲花香薰的盖子盖上。不多时,浓郁的苏合香味随几缕轻烟缓缓从莲花香薰中四散开来,他伸出手将轻烟胡乱打散,又盯着香薰发了许久的呆,感觉胸口稍微没那么闷了,才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除却鱼贯而入的侍女,进来的还有一个谢玄,苏子澈来奉先赈灾的这几天,劳累过度,谢玄为了让他能休息得好些,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自己住到了客房。他二人昨日去到同一个村子救灾,谢玄半路折回的做法又令苏子澈火冒三丈,一路上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未想到今早醒来,谢玄竟随侍女一同入内,显然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谢玄倒了杯茶递给他漱口,问道:“昨晚休息得可好?”苏子澈不冷不热地道:“不劳奉先令挂心。”谢玄忍俊不禁,故意问道:“梦见了什么?”苏子澈不愿理他,哼了一声随口敷衍道:“梦见洪水未退,暴雨不休……”他话音忽止,不顾跪于地上为他系汗巾的侍女,疾步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户一把推开,暌违已久的阳光铺陈下来,映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苏子澈既惊且喜,顿时将昨日的不快抛之脑后,扬声叫道:“清之,晴天了!”他的肌肤细腻如瓷,眼底的两抹青晕便衬得格外分明,像是被风雨侵袭过的花瓣,显出几分不堪摧折的憔悴来,可此时晨光洒落,仿若在他身周镀上一层光晕,让那几分憔悴霎时消弭无踪,唯余一片灿若晨光的朗朗笑声。谢玄笑着低下头,只觉这样的意气风发才适合他,那个在风雨里屹立如山的将军,原不过是个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少年。
“寅初时便停了雨,乌云褪去后唯余一片清光,美得出奇,本想早点告诉你,又怕扰了你好梦。你是不知,昨晚奉先城里一片欢呼声,震得我耳朵都疼了,你倒好,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丝毫未听到。”
“这几日太累,一睡着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苏子澈笑答,转而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你来,快帮我把衣服穿上。来人——”他忽地高喊一声,门外的士兵进得屋里来,行了个军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开仓放粮!再着人快马加鞭回长安,看赈灾粮饷运送到哪了!”苏子澈一声令下,那士兵高声应罢,转身便去。
谢玄见那人急急出去,不由笑道:“麟郎不必着急,我已命人开棚施粥,各处冲垮的桥梁房屋也都开始修葺,只要不再下雨,不消数日,就可将此事告一段落,你也可以回京好好休息了。”苏子澈斜他一眼,哼道:“这么着急赶我走?”
谢玄哑然失笑,暗道苏子澈当真是被惯坏了,言行举止毫无顾忌,这等性子,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谢玄确是喜爱他的率性坦然,有时却也恨其口无遮拦,分别近一载,他当然想留下苏子澈,待得诸事安定,好生把盏言欢一番。只是他处于仕途之中身不由己,苏子澈仗着皇帝的偏爱行事随性,他却要恪守为臣的本分,国事为先,私事须得放一放。
“麟郎若是愿意留下,我自然是欢迎之至,可你从未离京这么久,来的又是如此危险之地,陛下定然会挂心。你早些回去,也好让陛下放心些。”
他这一番话,不免让苏子澈想起来此之前的冲突来,谢玄忙于治水,不晓得他此前被皇帝棰楚之事已闹得满城皆知,如今旧事重提,恰如冷水浇顶,令他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顿时沉寂下来,黯然垂眸低语:“他不会担心的。”
谢玄既能凭琴曲探得苏子澈心意,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此刻的不对劲,心思一转便讲事情起末猜中了大半,温声问道:“怎么,跟陛下闹了别扭?”苏子澈迟疑地摇摇头,不耐烦道:“不提这事,走,我们去粥棚看看。”他说着便往外走去,靴子狠狠踏入未干的积水之中,扬起一串的水花。谢玄望着他的身影微微蹙眉,吩咐随从道:“悄悄打听一下,秦王在来奉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那随从道:“县令放心,小人保管给您打听得清清楚楚!”谢玄叹道:“可惜九叶病了,不然也能让他去问一问四位校尉。”那随从笑道:“县令如此说,可是嫌小人办事不力了!县令尽管宽心,日落之前,小人一定将事情起末告知于您!”谢玄笑着摇头道:“怎么,你也来曲解我的意思?少说几句,去忙你的吧。”
暴雨虽停,洪水未退。苏谢二人一边救济灾民,一边修堤治水,受灾之地不独奉先一县,白水、澄城也尽数遭殃,苏子澈少不得四处奔波,如此过了几日,才将城中积水引出,百姓也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诸事落定的那晚,苏子澈于奉先县衙设宴犒劳军民,因着洪水刚去,百废待兴,苏子澈吩咐一切从简,饶是如此,奉先有点名气的厨子都赶了过来,在厨房中大展手艺,等到菜肴端上案,连苏子澈都忍不住赞了几声。
其实,这些厨子虽有两把刷子,也万不能跟宫中的御厨相比,不说手艺,但是选的材料和下的功夫就相去甚远,苏子澈觉得味美,是因为他连着大半个月都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有时疲累至极,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如果诸事皆定,连带着吃饭也吃得香了。晚宴过半,苏子澈借更衣离席,走之前瞧了谢玄一眼,不过半盏茶功夫,谢玄也借故离开了。
柔和的月色映着盈盈的灯笼,偶有微风拂过,亦是吹面不寒。后院的花圃旁传来一曲琴声,愉悦似春莺,轻柔如春风,谢玄从未听过此曲,料是苏子澈信手而弹,他并未靠近,吩咐侍从取他的长笛来。
清亮的笛音由远至近,和着琴声奏起,苏子澈勾勾嘴角,笑意溢出眼底,手指故意使坏一般,将琴音一转,霎时天地变色,如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笛音不疾不徐,随风而转,似山雨倾泻之前风满小楼,又如天地间的风沙走石。琴声再转,风雨交加,雷鸣不已,笛音却未随琴声转,倒像暴雨倾盆时,昏暗的天地间孑然而立的一盏灯,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望过去,想要握住那唯一的光明。
苏子澈低眉垂眼,琴弦却是约拨越快,似是雨水越来越大,在某一刻竟连成了一片,以致洪水暴发。笛音仍是孤灯一盏,微弱却从不妥协,在与琴声的纠缠之中愈发清亮,终于风雨渐低渐无声,雨水褪出,初阳升起。
一曲结束,案上的琴弦还微微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