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温湿,乃是多病之季,李治的病情因此而反复无常。宋玉劝了他好几回回去长安,毕竟大明宫地势高远,这上阳宫依水而建,殿阁回廊半阙众多,风无遮蔽,不利于李治病情恢复。然而李治似乎格外贪念这类似江南枕水人家的闲逸,武则天请了多次,也都被他给拒绝了。
这日大家结伴一起去探望李治,儿女、媳妇尽皆齐来,李治甚是高兴,精神也好了许多,吩咐宫人传了膳,留他们下来一并用。
“旦,麟儿取了个什么名儿?”食过小半碗,李治已不怎么能再吃得下,又不愿惊扰了儿女们,便没话找着话聊。
“回父亲,母亲定名为成器。”李旦搁下碗来,微微俯首,神态极是恭敬。
宋玉觉着李旦是越发的谨慎,气氛也有些拘谨,故意边吃边说道:“阿耶,光听这个名儿就知道我这个侄儿将来定是少年有成,您说是不是?”
李治被逗得哈哈大乐,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太平所言不错。旦,你还年轻,多让阿耶抱十七八个孙子!”
“十七八个?!”宋玉故作惊讶道:“那不都可以组个马球队了?”说罢连她自个儿都忍不住噗嗤一笑,差点儿喷饭。
李旦倒没觉着什么,一旁的刘氏早已羞得面红耳赤,坐她旁侧的韦如芳煞有其事的搂住了她的腰身,惹得众人齐齐开怀。
宋玉同身边的上官婉儿相视一笑,均感受到了宜家宜室的乐趣。
“唔……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你出阁时带了不少曾经的宫人,你这个年纪,也该立侧妃姬侍了,可有中意的啊?”
李旦闻言,尴尬的瞄了一眼妻子,刘氏脸色微微一变,却依旧保持着一贯恬淡得笑容。众人神色不一,韦如芳收回了手,李显则丝毫不以为意,李贤看着自家兄弟,别有意味的挑唇一笑。
上官婉儿颇为同情的看了眼刘氏,宋玉却是脸色一沉,忍不住帮腔道:“阿耶,这是旦哥哥府里自己的事……”
“诶~非也,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旦,你可得加把劲,咱们李唐就靠你们几个撑着哩。”李治抬手打断了宋玉的话,“旦儿,你王府的孺人倒是有几个,姬侍是谁啊?”
孺人便是王的妾,姬侍则是王的贴身侍妾。李旦欲言又止,却又不敢不答,只好低声道:“是柳奭的孙女。”
“柳奭?”李治一愣,依稀记得是个相熟之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旁的李贤替他答道:“父亲,柳奭是王庶人的舅父,显庆年间参与长孙无忌的案子被抄家,其女没入了掖庭。”
“哦哦哦!对对对,我记得了。”李治恍然大悟,旋即眉头一蹙,“他孙女跟你出阁了?”
王庶人自然指得是王皇后,长孙无忌不就是武则天和李治联手斗倒的么?宋玉吃了一惊,还以为李治介意,但看众人尽皆想到了一处去,纷纷面面相觑。
谁知李治却轻叹了口气,道:“这也好,听说他孙女擅懂音律,跟着你倒也有了着落,你待她好些吧。”
皇帝这般说,李旦哪儿敢不应,忙点头答“是”。宋玉偷眼觑到嫂嫂刘氏神色一瞬黯然,恍然明白到即便李旦对那什么柳奭孙女没意思,这下也不得不有所表示了。
李治也许也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但毕竟他是皇帝,一句随口之言,也不能不尊命。如此一想,宋玉不免又觉着李治此举大约不会是无心,是否出于对坐连抄家臣子的一点点恩德。
忽然,宋玉感觉到了李治的目光正投向自己,抬眸时,赫然发觉他瞧着的并非自己,而是在自己身边的上官婉儿。这一下,她惊觉到大家的目光都看定在了上官婉儿身上。宋玉转目看去,但见上官婉儿垂着头像是没有察觉的样子,可那低垂的眼睑微微颤动,显示她很是紧张。
心电急转下,宋玉醒悟到婉儿的身世不正如那个柳奭的孙女么?同样是犯官的遗孙,注定了永远是奴婢,像柳氏,即便跟了王爷出阁,大约也就是个姬侍。
宋玉浑身一凛,意识到为何上官婉儿当时并未选择承旨去李治身边侍奉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婉儿看得远,看得明白,她自然也不是那种甘愿做人姬侍的女子。宋玉终是深刻的体悟到了武则天话里的含义,什么是婉儿只有两个地方可留,什么是只有武则天才能保护得了她。
“父亲!”李贤的一声呼唤,惊醒了众人。宋玉骇然一跳,脸色一变,下意识的伸手自案下去握住上官婉儿的手,手心传来湿热,原来婉儿是在害怕惊惧。
宋玉趁李治收回目光之时,侧了侧身子,在她耳畔低语道:“别怕,有我在。”手中微微传来反握之力,宋玉打定了主意要是李贤敢开口,必要与之争到底不可。
在众人都清醒过来的档口,李治却忽然哂然一笑,像没听到李贤呼唤般,转目投向了李显问道:“显儿最近都在做什么啊?”
宋玉暗自松了口气,忽又察觉到李治似乎知道李贤想提什么,她双眸闪烁不定的投在老爹身上,隐隐感到他是故意装作不知的样子。
李显身子一紧,想不到父亲会在这时问及自己,偷瞄了一眼脸色渐变的李贤,这才答道:“也没做什么,最近我在看书。”
“哟?看书?这可真是难得。”不单李治觉得诧异,就连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般。
“恩,儿臣最近在研读二哥所注释的后汉书呢。”李显见大家都对自己惊疑,不仅没感到生气,反是得意地大声说道。
“那你跟咱们讲讲,你都读懂什么了?”李治饶有兴趣的追问着。
李显飞快的瞄了眼韦如芳,在她以眼神示意下,整襟端坐,侃侃而言道:“儿臣看了《后汉书》,真的是晦涩难懂,二哥能将它注释出来,可见二哥学识才华冠绝天下。不过这前朝历史之事,相去几百年,儿臣以为,我们这些后人,读史虽可明鉴,然史书却不应尽信,而当结合实际,吸取古人的经验教训才是读史的根本目的。对一些人事,除非回到以前才能知道真相嘛,但对于他们的评价,应当秉承客观公正,保持中庸之道才是。《后汉书》正因晦涩难懂,所以用字精简,注这书就不知道二哥那帮臣属有没有带入个人情绪哩?”
李显言罢,得意非凡的扫过一众惊讶的兄弟姐妹,他是当真弃了香囊,日日都在读李贤注释的《后汉书》。眼下看了众人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听韦如芳的建议没有错,这下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李治嘎然半晌,惊醒过来,拍案道:“好!说得好!显儿,下回你母亲问你,你也这般答她,她定是为你高兴地很。”
“是!儿臣知道,儿臣一直都有在读书,儿臣现在知道努力奋发向上,要跟二哥和父亲、母亲一样,为咱们大唐盛世江山贡献一份力量!”李显洋洋得意,语气愈发慷慨激昂,惹得李治是心头大喜过望。
“显哥哥这话定是韦姐姐教的。”宋玉听着,歪下头去对上官婉儿悄声说道。
上官婉儿点头赞同,掩嘴偷笑道:“这样也好,显哥哥总算有个人可以盯着他哩。”
宋玉咧嘴一笑,忽然促狭道:“你怎么不盯盯我呢?我也想为这盛世江山出把力啊。”
“去!”宋玉的呼吸直喷洒在脸上,令上官婉儿面颊一红,用手肘暗暗撞了她一记,啐口道:“你这般厉害了,还需要人盯着你么?”
“那当然,我不就是被你盯出来的么?”宋玉贼贼笑着,复又握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拉。虽说是暗地里,可仍是当着这么多人面,上官婉儿大窘,与之僵持了几下,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心底却为此倍感开心。
李贤听罢李显的回答,面色瞬息数变,焉能听不出来三弟对自己的不能苟同,可他自持风度,却也不便与兄弟冲突,全当了他一时兴起,忍住稳坐。
这时王邦国进来禀告明崇俨来问诊,众人这才让撤了席,等着明崇俨诊治过后言说无恙,这才都放下心来。
“行了行了,天色也不晚了,仔细夜间风凉,你们都回去了吧。”李治与儿女聊了一整个下午,此刻倒也觉得疲累,便挥手让众人告退。
宋玉想着反正中宫离得近,何况她也不想婉儿那么早就去尚服局做嫁衣,便留了下来,要婉儿靠在斜塌里休息。
李治倒没强求什么,和明崇俨在上头自说着闲话。
上官婉儿小憩片刻,查探天色果然已晚,念着还得去尚服局,于是拉宋玉回去。宋玉知她心思,苦于不能拆穿,本想拖得一时算一时,眼下也知拖不得,便极不情愿的点头答应。
两人才起身告退,明崇俨也告退随出。宋玉看眼风采翩翩的明崇俨,越发觉得这算命先生神得很,随口笑问道:“明大夫一指定天机,就不知有没有算过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