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阅罢十来封奏章,心里仍是徘徊着是否该去找李贤,虽说太平事后若知自己私下去了会不高兴,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要为太平做些努力。
眼见天色尚早,上官婉儿下了决心,趁宋玉尚未回来,往乾元殿去见李贤。
李贤料不到她会在无事时过来,惊喜地忙挥退了张大安等人,请她入了内殿。
上官婉儿低头端起茶盏,避开他灼灼目光,低声说道:“太子殿下,婉儿找你,是有要事。”
“哦?”李贤呵呵一笑,全没当回事,替她拿了糕点,放在眼前道:“来尝尝我们东宫的手艺。”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暗付不能用这般态度去跟他谈话。她搁下茶盏,轻轻推开面前的碟子,抬头正色凝然的看定他道:“太子殿下,婉儿今日是特地来劝你的。”
见她如此肃然,李贤面色一抖,很不自在的坐回原位,语气一沉道:“劝我什么?”
“太子,太平和旦哥哥他们为了你办了好几次家宴,你何故不肯去呢?”听出他语气的不耐,上官婉儿尽量说的委婉,不想触及到他的面子。
“哪儿有,我真的只是忙于政务,抽不得身,不是不肯去。”李贤矢口否认,急于转移话题,笑着起身道:“婉儿,我新进得了王羲之的墨宝,你也来瞧瞧。”
“太子殿下!”上官婉儿叫住他,令李贤脚底一滞,回头看她。上官婉儿见他刻意回避问题,故意凝眉道:“难道太子殿下不想听婉儿一言吗?”
李贤犹豫半晌,终究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叹了口气坐了回去道:“说吧。”
“太子殿下一味于国政之上与天后较力,只不知太子赢了之后又能如何呢?”上官婉儿正襟端坐,风仪暗敛,竟让李贤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她。
纵然是面对婉儿,李贤也不敢轻易随口乱答,上官婉儿心知他踌躇,轻轻一笑道:“不若让婉儿替你答吧。太子赢了天后,就没有掣肘,没了压力,太子想要如何治理国家,都可以随心所欲,按照你的想法去走。”
李贤眸中轻动,这正是他心中所想,被上官婉儿当面拆穿,有点不自然的伸手把玩起茶盏。上官婉儿见他没有否认,便续道:“天后若是赢了,太子依旧是太子。太子可曾想过,北门学士们若是败了,天后会如何呢?天后若回去做了皇后,太子您又将如何呢?”
李贤神色一凛,意识到她是在指什么,可他偏偏就是不想承认,语气极是不耐道:“你这是在帮我母亲做说客呢!”
上官婉儿毫不介意他的揶揄,微微而笑道:“婉儿不仅是为了天后,也是为了太子,你是天后的儿子,也是太平的哥哥。”
“原来你是为了太平。”李贤微微挑眉,左嘴角向上一挑道:“上回没去成她生辰,还记得呢。”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对他这般小气微微不满,说着正事,偏要扯些别的。但她又不愿落了他的脸面,沉默了一下,道:“太平是为了她的兄长,旦哥哥也是为了他的兄长,可这个兄长并不能理解他们的好心。”
李贤焉能听不出她是生了气,忙道:“我知道他们是对我好,可婉儿,你看我像个太子吗?”
“为何不像?”上官婉儿打断他想要出口的话道:“在婉儿心中,太子殿下就是大唐的太子,难道大家不是这么看待的么?在天后的心中,你不仅是她的儿子,更是她亲力培养的未来天子。儿子为何要跟母亲去争?做母亲所付出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她的孩子们么?”
上官婉儿说罢,紧紧锁住他,目色坚定不容质疑,这令李贤怔了好半晌,才惊觉到自己差点儿就被她给说服了。
“婉儿,她不是普通的母亲,我们也都不是普通的孩子。”李贤摇着头笑着说,笑得无奈而酸涩,“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站在母亲的立场,而非是我的立场。试问,母亲为何非要跟我争呢?她不该呆在后宫,安安稳稳的做她的皇后么?”
上官婉儿听罢他的话,几乎不相信此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太子殿下,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天后她作为一个女人,为何要出面来处理国政,还不是为了天皇么?圣上病重,军国大事总该有人操持,何况天后主持国政非是一朝一夕,而是在你尚未出生之时就已经开始了。太子,并不是天后要跟你争什么,这天下,迟早有一天会是你的,是你把天后想象得太可怕了!”上官婉儿心中着急,说话的语气也重了一些。
李贤脸色一白,从她这番话里听出了别样的味道,忽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道:“这就是你愿意留在她身边的原因?”
“什么?”上官婉儿微微皱眉,完全没把握到他的思想。
李贤把玩茶盏的双手一握道:“你把母亲捧得这么高,连说话也是处处替她辩白,难怪母亲那么信任你,一来就给了你五品的女官。”
上官婉儿微微一愣,察觉到他话里的旁音,愕然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李贤紧紧盯着那只握着茶盏的手,一用力,抬头直视她道:“婉儿,你不要报仇了么?她可是你杀父灭家的仇人!”
上官婉儿骇然一跳,赫然起身道:“太子,我是来劝你的,并不是要谈这个话题。”
“那你不想报仇了?”李贤仍是锁着她,手指用力,几乎要捏碎了那茶盏,忽又松开,牵强笑道:“是了,你根本想都没有想过吧。”
上官婉儿见他紧捏茶盏时不由悚然一惊,又听他后话,心神震动,她确实连想都没有想过,对于那件事,每每记起来时,总是很快又消散开去,从没徘徊过。她不知这是为何,曾有过那么一段时日,她为此而矛盾过,可还来不及深想,自从那次太平救回来自己,她就没打算再去探询这个真相,她更宁愿有朝一日天后亲自来跟自己说。
李贤并不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多少能够猜到她为何并不那么在意,见她傻愣地站在那里,不由再度挑起唇角来。
上官婉儿晃目譬见,浑身大震,刹那间清醒过来,更醒悟到什么,目色一沉,罕有得凌厉道:“你这是何意?很希望婉儿复仇?很希望我对天后不利么!”
谁知李贤也站了起来,坚决道:“不!恰恰是不希望,所以才想要送你走。母亲若是晓得你知道真相,我不敢保证她会如何做。”
“太子殿下这话可真是好笑,告诉婉儿真相的人是你,担心天后晓得的又是你,既做了坏人又想要做好人,太子不觉得很可笑吗?”上官婉儿冷冷一笑,怎么会遇上这么个自私又想当然以为的男人。
“告诉你真相,是不想你被蒙在鼓里,不想你在不知情下盲目的去崇拜一个人。既然是我做下的,我就会对你负责。”面对上官婉儿的冷眼,李贤倒是被激起了男儿之气,上前就想去握她手。
上官婉儿紧着眼色退后数步,与他保持着礼节性的距离,深深叹了口气道:“婉儿很感激太子殿下照拂之心,只是婉儿有自己的打算,太子殿下也并不欠婉儿,婉儿不需要太子殿下负什么责。”
李贤的手在半空尴尬的停住,念及头几次的冲动,着实不愿强迫于她,收手说道:“婉儿,我只是想保护你……”
“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上官婉儿打断他的话,眼神透露出一股子不容逼视的傲然,“太子殿下,母子齐心协力,才能使得大唐更昌盛繁荣。婉儿言尽于此,还望太子殿下下回的家宴能够准时出席。”说罢,她片刻都不愿久留,转身离去,不理会身后李贤的呼唤。
出得殿来,照面撞上一人,却是赵道生。上官婉儿礼仪的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赵道生双目一眯,阴鸷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带而过,让开了道路。
上官婉儿抬眼望天,但见天色已不晚,怕回去后太平已经回来,忙匆匆赶回上阳宫。对于李贤,她几乎快要丧失了说服他的信心,她还从没跟一个男人说过这么多话,有过这么多的接触,若这宫里的男人各个都跟李贤一样,那才真叫人头痛。
却说宋玉自尚宫局出来,也正急着回上阳宫去,为了走近道,她选择了自李治的大殿直接穿过。远远望见赵德顺和王邦国等人还侯在台阶处,宋玉倒是纳闷了许久,李治和老妈、明崇俨究竟聊什么聊这么久?
绕过大殿,取道西殿穿过时,于西殿和大殿的夹道处,忽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隐匿在那里,似乎正在爬墙偷听。
“谁!”宋玉想也没想就叫道。
那人浑身一震,隔了一会才慢悠悠的走了出来,竟是裴炎。
宋玉疑惑看过,裴炎已先拜道:“见过太平公主。”
“你在这儿做什么?”宋玉念及上回见到他跟武承嗣私密,眉梢微挑,故意看了看他身后大殿殿墙道:“裴侍郎莫不是在偷听?”
“自然不是。”裴炎面不改色地道:“臣在此等候圣上召见。”
“真的?”宋玉心中不信,但见他一脸淡定,又不像是说假,指不定这老小子老奸巨猾得很。
“呵呵,臣若是有心,又何苦在西殿这人来人往处觑墙站着。”裴炎微微而笑,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宋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毕竟是黄门侍郎,得二圣亲近也是常有。正暗自揣测,忽见王邦国小跑了过来,当先朝宋玉拜了一拜,又朝裴炎躬身道:“裴侍郎久候,二圣有请。”
裴炎哂然一笑,拱手别了宋玉,转头随了王邦国而去。
虽然隐隐感觉方才并没瞧错,可有王邦国来传唤,宋玉也想不到别处,只得晃了晃脑袋,进了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