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酣眠的早晨来说,最恨的无非就是单调而又重复的闹铃声音,这声音也在提醒姜祁,又将他从一个光怪陆离而又支离破碎的梦中剥离出来。
这一次又是个什么梦来着,姜祁咬着牙刷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忘得几乎干净了。不过胸腔里残留的一种战栗的感觉,好像是在暗示梦中的自己拥有改天换地俯仰众生的能力,这才是最好笑的事情。
拂去镜子上一层水汽,一只犹自攀爬的小蚂蚁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样的小东西勤勤劳劳忙忙碌碌的模样是他爱看的,因为小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有一个超能力,能在自己的思维里构筑出蚂蚁的眼中的世界,甚至他能感到自己的头上也生出了触角,看到的只有点线面的二维世界。
小时候的他非常爱穷究个为什么,上到宇宙星河,下到瀚海深渊,他都有无数个问题,想要知道。
老姜先生最初还能糊弄一下,最后却只好道:“你既然什么都想知道,那将来就去学物理吧。”
他便问道:“什么是物理?”
“物理啊,就是所有事情的道理,”文科学得好才考上公务员的老姜先生这样不负责任地解释道:“你学了它,这世界上就没有奥秘了。”
“我想了解这世上所有的奥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说。
姜祈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而这些回忆起来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更重要的事情。
这时候搁在水台旁边的手机也跟着瞎凑热闹,闹哄哄一阵铃声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却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哪位?”姜祁含混着咽了一口泡沫。
“是姜先生吗?”这陌生的声音却很有磁性:“你是有一套房子要租吗?”
姜祁精神一振:“有有有,你看广告了是吧,先说好是合租,我也要住的,而且必须是得有正当职业。”
“正当职业?”手机那头莫名地笑了起来,道:“先看房吧。”
姜祁刚要答应,却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道:“现在可能不行!我现在有事,马上要出门了,什么你已经到S大了,你在哪个楼前面……奥数楼,那刚好近的很,抬头看一看,最高的那楼就是图书馆,你在图书馆门口等着,我马上过来。”
姜祁挂了电话,将憋了很久的泡沫吐掉,不过很不巧地飞溅出一点沫子在镜面上,而镜子中的这个人毫不在意,抓起衣服就飞奔了出去。
姜祁是S大的一位物理系博导的助教,今年研二的他只有24岁罢了,天资高、人际关系又处的好,这让他的导师很是欣赏,多次建议让他留校任教,甚至在他研一的时候就为他安排了助教的职位,只等到姜祁顺利考上博士后,就能直升为讲师甚至是副教授了。
姜祁对这个建议也很是动心,他的追求也不高,尤其是现在这个工作越发难找的时代里,大学教授这个清闲职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工作。
说起来他的祖籍并不在S市,他的父母居住在中部地区的二线城市,父亲是普通的公务员,母亲是一名医生。姜祁能来S市,一是因为报考到了S大物理专业;二是他到了18岁,要来接受小姑在S市的遗产了。
姜祁的小姑,当年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跟着男朋友跑到了S市这个繁华的大城市,虽说是吃了几年苦,但到底是熬出了头,颇存攒了一些积蓄。没想到04年的一场非典,让正巧在北京的丈夫和女儿双双染病身亡,小姑也没了活下去的信念,虽有家人的百般劝慰,但是到底是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临死前立下遗嘱,把自己在S市的一处房产赠给了姜祁。
这处房产,就是如今姜祁居住的地方。房子是复式二层,一层有厨房、客厅和卫生间,客厅占很大面积。二楼是书房和两个卧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较适合家居,但是一个人住确实太空旷,里面被姜祁又扩了一圈按自己的喜好重新装修过一遍。说起来这种房子好像不是很受本地人青睐,二楼没人居住,三楼倒是住了个人,也没碰见过几次,让姜祈觉得满意的也就是地段了,就在S大校区的后面,走两三百米不到就能进S大校园里,校园里环境不错,遍植绿树,草木茵茵,而左右交通也方便,乘坐地铁公交没过几站就能到街区商场或是大型游乐园。
正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姜祁倒不是想找个女朋友,他只是想要个能一处说说话的人,可他又不愿找个S大的学生,总觉得有若有若无的尴尬,总算在广告撒出去的第二周,等到了看房子的人。
当然姜祁今天也是有事情要做的,S大图书馆一楼在今天会举办一个画展,这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昨天忽然通知他说画展要临时用他的一间展览室,这间展览室放着他们物理小组的展出品,所以要全部撤换掉。姜祁昨天晚上才得到通知,不由得庆幸展览室里面刚刚换下去一批仪器,如今展出的是物理小报,只需将小报取下来就行,也不会费多少力气。
他走到图书馆门前的时候,果然叫他发现了一个人——其他人都是行色匆匆,只有这个人很是悠闲,所以让他一眼就觉得是了,过去一问,还真是来看房的人。
确认过身份之后,姜祁就道:“我这边要先忙完手上的活儿,才能带你去看房。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对了陆先生——”
“陆非因。”这人道。
“陆非因,”姜祁道:“我在电话里听你的声音,还以为你有四五十岁了呢,没想到看起来却和我是同龄人。”
其实这位陆非因是很帅气的,帅气也就罢了,身材也特别匀称有力,在门口停留的一会时间,已经引了四五个女生的频频回首了,这一下子让姜祁吃味起来。
等两个人晃悠着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其实馆里也没多少学生。这个时候,大多是去上课了,没课的少有人愿意起这么早去图书馆自修。倒是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忙碌,把介绍画展的横幅广告先挂起来,然后大屏电视上开始宣传这次画展的主要内容:
——为了展示书画教学成果,丰富校园文化建设内容,我校举办的校园书画展于本周一拉开序幕。此次画展将通过宣传板展示我校艺术系美术生精心制作的一百六十八幅画作,涵盖水墨画、油画、漆画、水彩画、素描等不同画种,丰富了校园生活。在此,我们要感谢画展的指导老师,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我校美术学院教授王淑英女士……
宣传画一幅一幅放着,姜祁却来不及细看,他拿了钥匙直奔四号展览馆,将陈列在里面的小报细心地收藏起来,等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陆非因站在话题板前和一个女子说话。他走过去,发现跟陆非因说话的女人,背后看着身材窈窕,气质典雅,转过正脸,也是身材窈窕,气质典雅,只是脸上保养地再好,也能看出是六十多岁的女人了。
六十岁的女人,一身青花无袖旗袍,精致内敛。头发整整齐齐盘成了髻,一根碧玉簪横穿而过,尽管发色已经近白,却依然能看出主人平时的精心养护。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风霜,却也留下了风华和隽永。说实话除了像宋美龄这样老了依旧敢穿旗袍的女人,姜祁还真是很少见这般岁数还把旗袍穿得曼丽典雅的人。
陆非因看他走过来,便为他介绍起老夫人来,原来就是刚才广播里提到的画展的指导老师、美术学院的教授王淑英女士,而看陆非因的样子,显然也是刚刚才和她搭上话。
“王老师,我是S大物理系的研究生,”姜祁笑道:“工科男一个,竟然没有听过您开的选修课。”
王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我现在只算是客座教授,很久没有开过课了。”她的面容依稀能看到当年秀美的影子,更添恬静。
这种举手投足之间的仪态,让姜祁不由自主地道:“老夫人一定是江南人。”看着两人的疑问,姜祁调皮地眨了眨眼:“只有江南的人,才最适宜青花旗袍。北方人总是少一点水乡的滋味。”
姜祁貌似恭维实则出自真心的话让王老夫人笑起来,她指着旁边的一排沙发,笑道:“咱们过去说话。”
之后姜祁和陆非因大致地观赏了画展,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姜祁就带着陆非因去看房。
房子各方面还是很不错的,也没经过什么讨价还价的环节,只不过在姜祁问到工作的问题上时,他就有点无法接受了。
“什么叫无工作,”姜祁不可置信地打量他,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个游手无赖:“你没工作哪来的钱养活自己呢?”
“我做一些咨询事宜,”陆非因缓缓道:“不过发起咨询的人很少,所以我也就不把它视为工作。”
姜祁略略点点头,道:“是什么方面的咨询呢?”
“说起来有点意思,只有认不出的古怪、破不出的疑难、解不了的迷惑、难以探查的幽微,才值得我一顾。”陆非因言简意赅道:“还是有一定门槛的。”
“听起来难以理解,”姜祁听不明白,干脆直接问道:“我就问一句,你是个神棍吗?”
“只问苍生,不问鬼神。”陆非因道。
“挺有意思,”姜祁暗叹一句这小子能说会道有前途,道:“那你会有客户面谈吗?”
“会有,”陆非因道:“不过就如我刚才说的,很少。”
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陆非因这位房客正式定居的第三天,就有一位客户找上了门来。
姜祈打开门,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站在门外。
“陆先生吗?”他道:“我是李初一,就是跟您预约的客户。”
这个名字有意思,姜祈又看了看他,确信了这不是上学的孩子,虽然面容年轻,但是眼下的青黑和憔悴的神色,让姜祈隐约有了一种他在从事高负荷的工作的感觉,或许是什么问题困扰他很久了也说不一定,他期盼有人能为他解惑。
“我不是,”姜祈侧身让开:“陆先生在里面,请进吧。”
那人有些局促地哦了一声,不过身体却没有动,过了两三秒,他才好像反应过来姜祈的话了似的,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抱歉。”他两手不由自主地交握在一起,直到姜祈伸手给他指了陆非因的方向,同时作了邀请的示意,他才从门里跨进来,走向了客厅。
“我是李初一,”那人道:“是个控梦者。”
姜祈不由得脚下一趔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他听到了什么来着?
“我听过你的名字,”陆非因道:“你在你们那个领域里达到的深度,是别人无法企及的。”
“我的梦境是比别人深层次一点儿,”李初一坐在陆非因对面,缓缓道:“但是随之产生的困扰也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就好像爬山,第一个爬山的人,谁知道自己开辟了一条怎样的道儿,前面又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交握的双手依然没有松开,姜祈觉得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紧张。
“控梦者——”姜祈忍不住开口道:“容我打断下,你是说可以操纵梦境吗?这话怎么说,就像盗梦空间里面演的那样?”
“他是我的助手,负责记录谈话,”陆非因简短地解释道:“他要问的就是我要问的,请回答吧。”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把头转向了姜祈:“先问你一个问题吧,你——做梦吗?”
“当然,”姜祈道:“每个人都会做梦吧。”
“对,”他道:“每个人都做梦。那你在醒来的时候,还能记起你做了什么梦吗?”
姜祈想了想,道:“大部分的梦在清醒的那一刻就遗忘了,只有极少数特别光怪陆离的,才能留存一点记忆,但是不长时间之后就会越来越淡。小时候很多梦,到现在几乎都记不得了。而现在大多数梦,更是一睁眼就忘了。”
他说着忽然喜欢上了这个话题,因为他自己失散了很多梦境,其实很想回忆起来。
“普通人都是如此了,”李初一道:“一个人在做梦的时候怎么可能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实际上多数人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多少梦。刚才你提到了盗梦空间,想必你也是看过这部电影的,里面的人物做梦做到半截,发现有些地方很不合理,突然就意识到是梦而不是现实,从这个梦境中醒来,然而却进入了另一个梦里,这样奇异的情节在你看来很不可思议吧?”
姜祈点点头:“我很佩服编剧和导演的想象力。”
“难道你没想过,生活中也有梦中梦的现象?”李初一道:“清醒梦,是在做梦时保持清醒的状态,又称作清明梦。这是西方一百年前明确提出的名词,然而我相信人对清明梦的感知,却不仅仅只有一百年的历史。东西方的典籍中,虽然对于这种记载还是非常多,但是作为一种现象去研究,还是在近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