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三个人坐下来,陆非因开口道:“夫人,您是国画大家,四年前在北京展出的画作,我曾有幸观赏过。”他道:“您的那幅《家春秋》让我至今难忘。”
提到艺术和画作,王老夫人的眉目很是鲜活:“那次画展的作品,是我为了纪念外子诞辰八十周年画的。”她笑道:“现在老眼昏花,是再也作不出那样的画作了,不过幸好还有很多有天赋的学生,得育英才也是我们夫妻固有的心愿啊。”
看到姜祁眼中的不可置信,王老夫人笑道:“我今年七十二了,亡夫比我大一轮。”
原来不是六十岁,而是七十了!姜祁郁闷地摸摸鼻子,女人的年龄,可真是难猜。
“说起来,09年香港拍卖会上,还拍卖过您丈夫刘盛和先生的画作呢,我记得成交价格是372万人民币,”陆非因笑道:“兼容傅抱石、张大千的风格,如今正是收藏热门。”
“哦,是那幅写意山水画吧,”王老夫人记得很清楚:“外子是傅先生的弟子,抱石皴笔法算是得了真传。”
姜祁就是再不通历史,也知道傅抱石、张大千的名声,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和这些名人都有关系。
“您的丈夫刘先生英年早逝,真是国画界一大遗憾。”陆非因道:“但是先生在天有灵,看到夫人您继承了他的志愿,不遗余力地推动国画艺术的发展,我想他会很欣慰的。”
“外子就和他画作的风格一样,细腻敏感,而且总是一尘不染,”王夫人淡淡地笑起来:“他不能熬过那个年代,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又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您熬过那段岁月的呢?”陆非因忽然问道,这个问题让姜祁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
老夫人却不以为冒犯,还是很平静道:“我当时接到组织上通知,去收外子的骨灰——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我坐到火车上,心里恨得咽血,只想着把他安葬好,然后跟他一起去了,但是我在火车上做了个梦。”
王老夫人微微笑道:“我梦到我徜徉在无边无际的地方,只有一条道路,而路两旁是外子所有的画作,他就站在路前方,告诉我要完成他的心愿,传承傅、张的画意和画技,不要让国画没落下去。”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恍惚间又来到了一个画室中,我看到这里的画作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不想却在画作的下方看到了我自己的款识。”
“是梦耶,非梦耶?等我惊醒的时候,时间也不过只是过去了两分钟而已。”王夫人道:“两分钟的时间,足够做一个这么长的梦吗?所以这不是梦,这是外子对我的托求,他来看我了。”
姜祁微微摇了摇头道:“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梦。”
“也许吧,”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不过奇妙的是,我梦里所见到的我的画作,如今都被我无一例外地画出来了。”她用手扶了扶簪子,站起身来道:“就在眼前这个陈列室里,甚至还有我的三幅作品。看时间也快要开始了,你们可以尽情欣赏。”
之后姜祁和陆非因大致地观赏了画展,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姜祁就带着陆非因去看房。
房子各方面还是很不错的,也没经过什么讨价还价的环节,只不过在姜祁问到工作的问题上时,他就有点无法接受了。
“什么叫无工作,”姜祁不可置信地打量他,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个游手无赖:“你没工作哪来的钱养活自己呢?”
“我做一些咨询事宜,”陆非因缓缓道:“不过发起咨询的人很少,所以我也就不把它视为工作。”
姜祁略略点点头,道:“是什么方面的咨询呢?”
“说起来有点意思,只有认不出的古怪、破不出的疑难、解不了的迷惑、难以探查的幽微,才值得我一顾。”陆非因言简意赅道:“还是有一定门槛的。”
“听起来难以理解,”姜祁听不明白,干脆直接问道:“我就问一句,你是个神棍吗?”
“只问苍生,不问鬼神。”陆非因道。
“挺有意思,”姜祁暗叹一句这小子能说会道有前途,道:“那你会有客户面谈吗?”
“会有,”陆非因道:“不过就如我刚才说的,很少。”
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陆非因这位房客正式定居的第三天,就有一位客户找上了门来。
姜祈打开门,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站在门外。
“陆先生吗?”他道:“我是李初一,就是跟您预约的客户。”
这个名字有意思,姜祈又看了看他,确信了这不是上学的孩子,虽然面容年轻,但是眼下的青黑和憔悴的神色,让姜祈隐约有了一种他在从事高负荷的工作的感觉,或许是什么问题困扰他很久了也说不一定,他期盼有人能为他解惑。
“我不是,”姜祈侧身让开:“陆先生在里面,请进吧。”
那人有些局促地哦了一声,不过身体却没有动,过了两三秒,他才好像反应过来姜祈的话了似的,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抱歉。”他两手不由自主地交握在一起,直到姜祈伸手给他指了陆非因的方向,同时作了邀请的示意,他才从门里跨进来,走向了客厅。
“我是李初一,”那人道:“是个控梦者。”
姜祈不由得脚下一趔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他听到了什么来着?
“我听过你的名字,”陆非因道:“你在你们那个领域里达到的深度,是别人无法企及的。”
“我的梦境是比别人深层次一点儿,”李初一坐在陆非因对面,缓缓道:“但是随之产生的困扰也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就好像爬山,第一个爬山的人,谁知道自己开辟了一条怎样的道儿,前面又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交握的双手依然没有松开,姜祈觉得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紧张。
“控梦者——”姜祈忍不住开口道:“容我打断下,你是说可以操纵梦境吗?这话怎么说,就像盗梦空间里面演的那样?”
“他是我的助手,负责记录谈话,”陆非因简短地解释道:“他要问的就是我要问的,请回答吧。”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把头转向了姜祈:“先问你一个问题吧,你——做梦吗?”
“当然,”姜祈道:“每个人都会做梦吧。”
“对,”他道:“每个人都做梦。那你在醒来的时候,还能记起你做了什么梦吗?”
姜祈想了想,道:“大部分的梦在清醒的那一刻就遗忘了,只有极少数特别光怪陆离的,才能留存一点记忆,但是不长时间之后就会越来越淡。小时候很多梦,到现在几乎都记不得了。而现在大多数梦,更是一睁眼就忘了。”
他说着忽然喜欢上了这个话题,因为他自己失散了很多梦境,其实很想回忆起来。
“普通人都是如此了,”李初一道:“一个人在做梦的时候怎么可能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实际上多数人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多少梦。刚才你提到了盗梦空间,想必你也是看过这部电影的,里面的人物做梦做到半截,发现有些地方很不合理,突然就意识到是梦而不是现实,从这个梦境中醒来,然而却进入了另一个梦里,这样奇异的情节在你看来很不可思议吧?”
姜祈点点头:“我很佩服编剧和导演的想象力。”
“难道你没想过,生活中也有梦中梦的现象?”李初一道:“清醒梦,是在做梦时保持清醒的状态,又称作清明梦。这是西方一百年前明确提出的名词,然而我相信人对清明梦的感知,却不仅仅只有一百年的历史。东西方的典籍中,虽然对于这种记载还是非常多,但是作为一种现象去研究,还是在近代。”
“清明梦,”姜祈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名词,他咀嚼着这个词的意思:“你刚是说,清明梦是做梦者于睡眠状态中保持意识清醒,也就是说,在睡梦的状态下,做梦者可以在梦中拥有清醒时候的思考和记忆能力——是这样吗?”
“对,你知道自己在做梦,你是畅游在自己的梦境中。”李初一对姜祈的理解力表示了赞赏:“有更高领悟的人甚至可以使自己梦境中的感觉真实得跟现实世界并无二样,但同样知道自己身处梦中。”
“如果说知道自己在做梦,是清明梦的基础,那么那么你说的控梦术,难道是更高一层——可以操控自己的梦境?”姜祈极力跟上他的思维:“就像电影里演的,可以给自己设置多重梦境,梦境的主体都是你自己构架的,你想做什么样的梦就可以做什么样的梦,在你操控的梦里,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是这样吗?”
“陆先生,你的这位助理,思维非常敏捷——”李初一微笑着点点头,眼里划过赞赏。
陆非因道:“有些人天生就容易做清明梦,而大多数能做清明梦的人,倚靠后天的冥想和训练也能达成——这样看来清明梦无非是大脑识海中显意识和潜意识的斗争,而显意识赢了,它赢了本该属于潜意识操控的梦境。”
潜意识是一种主体自身不知不觉的内心的意识活动,它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心理活动,在梦境中自觉意识失控状态下的心理活动;而显意识则是人们自觉地意识到并受到有目的控制的意识。姜祈隐约记得一点这些理论,这是自己在上大二辅修心理课程那会儿,聒噪不休的老教授给他们布置的课题。
“普通的梦由潜意识主导,所谓梦是潜意识写给我们的信,是潜意识欲望的表达。”李初一的双手比划了一个动作之后又紧紧扣在了一起,他道:“而清明梦时显意识充分抬头,人是处于清醒状态的,再套用弗洛伊德理论就不靠谱了。”
陆非因和李初一齐齐看过了,两人的眉头都紧皱着。
“绝妙的体验?”李初一发出了类似嘲讽的声音:“刚开始也许确实是。然而当你做的梦越来越逼真,让你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呢?当你想要睡一个平淡安稳的觉却不由自主进入了清明梦里,醒来却像跑了马拉松一般精疲力竭了呢?或者,你在梦里被自己困住了,再也走不出梦境了呢?你还觉得这是绝妙的体验吗?”
“怎么会走不出梦境了呢?”姜祈问道:“清明梦的梦境是你自己设置的,整个游戏的关卡情节都出于你手,怎么会被困其中呢?”
“也许是因为太真实,梦境太真实了——它满足了你所有的幻想和希望,这就是你在真实生活里求而不得的,”陆非因道:“那么你知道梦境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你还愿意醒来面对你想逃离的真实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