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贾攽去世的时候,林海刚刚调任扬州,府衙里头前任的那些烂账不说,对上也要有所交代。他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偏偏那个时候妻子贾敏又有身孕,胎像不好不能远行。对于堂妹夫的丧事,只是派了老管家沈全带人过去为姑奶奶撑腰。

沈全回来的时候还说,姑奶奶和表少爷看着倒还好,林海也知道自家妹子,她身子康健那再没什么可担心的。看着书信里明显笔力虚浮的字迹,林海叹口气,按照这信中所说,贾家这原籍十二房已经有些不稳了。

族里,林海想想自家过去那些亲戚,他们与自己都出了五服,可算是没给他找什么麻烦。贾家这里就……加上妹夫贾攽前头生的女儿,那毕竟是正经的原配所出,不比其他。世人虽然更重儿子,可是贾攽那个女儿,好像是嫁给了王子腾的侄子?哪一房来着。

林海揉着太阳穴,怎么也想不起来贾芬娘的女婿是王家哪一房的子弟。嘶,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老爷怎么了?”温柔的声音传到林海耳朵里,他抬头一看,妻子贾敏不知何时醒了,正瞧着自己。

也不叫丫鬟,林海扶着妻子,将软枕垫在身下,好让她舒服些。夫妻两个这才叙话,贾敏就道:“我睡前听见丫鬟回说,表少爷来了,是谁?”

“阿清和公赐的儿子。”贾琰的母亲林氏名清,父亲贾攽字公赐,这些贾敏都是知道的。一个是她正经的堂房小姑子,一个是她的族兄,贾敏马上反应过来:“阿琰那孩子过来了!”

这可是正经表少爷,不止是林海的外甥,要是从贾敏那里算起来,也是有家谱可寻的她的族侄。贾敏道:“上回收到阿清那边的信,还是公赐去世,老沈回来也说一切都好。我想想,她们家应该是去年年末出孝,我这半年一向病着,就没顾得上。阿清她怎么了?”

林海长叹一声,本不欲让妻子劳神,可是当年贾敏与林清彼此印象不错,断断续续一直没断了来往。他只好将书信交给了妻子,贾敏看过之后折好书信,沉默良久。她想到了自家的事情,说起来她这病一多半都是愁的。

她与丈夫林海琴瑟和鸣,膝下幼女聪慧可爱,唯有一桩憾事就是没能养下个儿子。原想着妾生子也好,总让林家有后,黛玉也有个亲兄弟。可是妾生的儿子也没养住!贾敏想到丈夫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自己也年纪渐长,日后怕是更无望生子。

只要想到这件事,贾敏心里就和压了块石头似的,一年两年,积郁成疾。所以尽管林海请来了江南有名的大夫,最后也都说“夫人只要心绪康宁,身体也会好起来”,可是贾敏就是……

今日看着林清给她的书信和给林海的书信,慈母拳拳之意托付后事了,这不啻于在贾敏耳边敲了一记响锤。林清还有堂兄可以托付,也是信得过贾敏,才会以身后事相托付。可是贾敏自己呢?

如果今天她真的有个好歹,她的玉儿就成了丧母长女,林清已经病重,林家近亲女性尊长眼见无人了。她就只能将女儿托付给母家,可是京中母亲年事已高,两个嫂嫂真是不提也罢,这世道从来对女子苛刻。

她的黛玉啊,到时候,她千娇万宠的娇儿,难道让别人作践了么!贾敏心头一热,坠下泪来。

林海赶紧问道:“这是怎么了!”说着轻轻地擦去妻子的泪水,迭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从前是我心窄了,”贾敏握住林海的手:“我总觉得没个儿子对不住你,担心玉儿一个人日后艰难。越想心越窄,结果身上也常常不舒坦,今日说起阿琰,我才明白,倘若我真的撒手没了,咱们女儿只会更艰难!唉。”

林海反握住妻子的手,他无奈道:“瞧你,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家里几代以来子嗣不丰,我并未因为这个而怨天尤人,只想着好好教养咱们玉儿不是一样的吗?我一直以为你明白,就不会因为这个伤怀,也是我不好,你是女子,原本在这上头也会想的多些。”

“如海……”

“阿敏,不要想那么多,到时候咱们给玉儿挑一个好女婿。女婿半子,他们小夫妻过得好,和儿子又有什么分别呢。倘若我什么都要四角俱全,首先就要想着祖上的侯爵没了,那还不得把自己给为难死。”他将脸上有了喜色的妻子搂在怀里,和他们年轻刚成婚的时候似的,慢悠悠得晃着她。

贾敏笑道:“我可不放夫君去夫婿觅封侯。”

老夫老妻心结解开,贾敏毕竟真真的病了一场,就算现下心结解开,体力也实在撑不住了,她入睡前只记得问了一句:“阿琰的事情怎么办?”

林海道:“放心,我自有安排!”

贾琰这一天也是累极了,沈全将他安排在了前院林海书房旁边的屋子,平日里既是家中来客的时候所住,因此东西什么都是全的,屋子也算有人气,让贾琰住进去正合适。沈全亲自安排了热水让贾琰洗澡去了风尘,厨房就送上了甜粥杏仁茶一类、肉粥并各色扬州小菜,贾琰只是略吃一些,喝了一碗杏仁茶就让撤下去了。

韩长生此刻也收拾好、吃了宵夜跑了看他少爷怎么样了,沈全就指着个丫鬟道:“这是素安姑娘,太太身边的丫鬟,老爷打发她来伺候表少爷。素安,你也不用我多叮嘱,只服侍表少爷好生休息就是了。”

贾琰口中称呼“姐姐”,素安欠身口称表少爷,沈全也就告退了。贾琰示意韩长生送老沈管家出去,然后守在内间外头的床上就行,折腾了一天,贾琰也是累了。

这屋子用的是轻纱帐子,透气还防蚊虫,素安给他取了个三尺长的竹枕,她看贾琰年纪不大,睡凉席怕受凉。只用竹枕抱着睡,取个凉快意思罢了。贾琰就被她服侍着换了衣服,只穿着白棉里衣,上床睡了。

素安为他盖好了薄被,吹灭蜡烛,才靠在了床侧面的榻上,等着贾琰招呼她。

这一觉睡得很沉,贾琰醒来的时候天色微明,他揉揉眼睛自己从床上跳下来,一看榻上无人。还没走到门口,素安就端着水盆毛巾带着小丫鬟回来了:“表少爷快回床上去,别光着脚啊!”

贾琰没那么多毛病,他既不择席、也不挑枕头,只要安心睡得就好。他此刻也是有些睡懵了,光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听素安那么一说还没反应过来,素安干脆过来将他抱到榻上,先毛巾为他擦了脸醒醒神。

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贾琰才觉得彻底醒过来了,他自己就来洗漱。素安又帮他擦干净了脚,那边韩长生将贾琰的包袱拿过来,为他换了衣服,穿好靴子。

贾琰就问:“素安姐姐,舅舅舅母何时起身,我好去问安呀。”

素安笑道:“如今外头才寅三刻,早着呢。再说近来太太身子不爽,连大姑娘早起问安都免了。昨儿沈管家也说,请表少爷自行用了早膳,等到天亮了再去问安不迟。”

“大姑娘?”贾琰想了想:“不知我是该称呼姐姐、还是妹妹?”

素安为他整理好了衣服,回头看着韩长生皱眉,示意他也去换衣服,才道:“表少爷今年还不到十岁罢,家中大姑娘比您小呢,是该称妹妹的。老爷太太膝下也只有大姑娘,您就这一个妹妹。”

贾琰点点头,这就知道了,免得一会撞上,见面出丑怎么办。

早膳还是扬州风味,清淡鲜美,贾琰想着可能要拜见舅母,用的也不多。等到用过早膳之后,素安去上房回来告诉他,老爷太太已经在上房等着表少爷了。贾琰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让素安和韩长生看看自己有没有哪里不妥当。

韩长生会看什么,他觉得自家少爷哪都好,贾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说点别的!”

而素安笑道:“表少爷放心,您好着呢。再说老爷太太都是宽厚人,表少爷如此人物齐整,只有欢喜的,您快随我去就是了。”

贾琰深呼吸跟着素安往后院正房去了,韩长生跟着他只能到二门外,没办法,他年纪已经不算小了,等闲是不能进后院的。

贾敏捧着热茶,脸上满是笑容,比之前几日简直是判若两人。她与林海坐在上首,等着孩子们来问安,林海看着妻子仿佛要大好了,心中也全是喜悦。

“这就是表少爷吧?”

往上房去的路上,贾琰跟着素安遇上了一队人马,真的是“一队人马”,中间围着个怀里抱着小女孩的中年女人。

素安赶紧低头:“王嬷嬷,这位就是金陵来的表少爷。”

王嬷嬷颔首,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女孩子:“大姑娘,这是,”她话未说完,女孩子就喊道:“哥哥!”

这声音听着有些中气不足,贾琰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姑娘:大眼睛,精致的小脸上带着笑,正好奇的看着他。

“嬷嬷说,哥哥一来,娘看见哥哥病就会好了!”这小姑娘正是贾敏与林海的独生爱女—林黛玉,可是这话一说差点没给贾琰吓跑,我什么时候还有百病全消的本事了!他震惊的看着王嬷嬷,王嬷嬷也是一脸苦笑。

她家大姑娘,完全不记得昨晚是因为她自己哭了,王嬷嬷为了安慰她,才找了个理由说:表少爷来了,太太见着娘家侄子就都好了!

素安带着贾琰与王嬷嬷一队合流,一起去了上房,黛玉还是好奇的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一号的小哥哥。等到黛玉看见母亲脸色大好,已经能坐起身了,更是高兴道:“哥哥果然能祛病吗!”

林海顾不上女儿奇怪的话,先让外甥来拜见舅母。贾敏看着穿着月白色小袍子、勒着鸦色腰带、脚上小皂靴的贾琰,明明也是个被母亲呵护得很好的小男孩,却没有什么脂粉气,显着英气勃勃。

她一看就觉得喜欢,等到贾琰大礼拜见舅母之后,贾敏赶紧让人将他扶起:“我的儿,别多礼了,快过来!”

这厢她将贾琰叫道身边,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欢,那边林海抱着女儿问她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王嬷嬷就上前来禀告一番,如此这般,听的林海、贾敏哈哈大笑,贾琰看着黛玉也是觉得哭笑不得。

结果靠在父母身边的黛玉,将脸埋起来,她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