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的路也有尽头,金陵与扬州相距不算很远,贾琰也没一直在船舱中躲着想事。他心思有限,有些事情他更不知道内情,索性不去想,干脆带着奶兄长生钻出船舱站在了外头。

这会已经要到扬州码头了,正值夕阳西下,照着河面似乎撒上金粉,映出万丈光芒。贾琰想起了前年出孝之后,母亲带着他去定林寺看镀金大佛,阳光照下来的时候,那佛身的金光还不如这夕阳映在河上的金光。

不止有金色,还有红色、淡紫、好像还有淡黄色。贾琰盯着看了一会,揉揉眼睛,这天像是他在族学与秉志哥哥一起画画的时候,案上的调色盘。原来真的河面夕阳,与他画的想的,都不太一样。

船家突然喊了一嗓子:坐稳喽,船到扬州、平安!

陶厚上前来扶住了贾琰,两艘船前后稳稳地靠在了码头,船家下锚搭上板子,这才让客人们陆续下船,还要提醒道:客官慢走、小官人小心、慢着点!

贾琰下了船方觉自己有些腿软,至于这是坐船坐的,还是为着即将拜访从未谋面的堂舅舅,贾琰自己都不明白。

“少爷,咱们进城怕是就天黑了,是不是找个地方住下,明儿再去舅老爷府上。您看可好?”陶厚觉得坐了一天的船,让少爷休息一下也好。没想到贾琰人小心急,直接就给拒了。

贾琰说的郑重:“既是来探望舅舅,那自然是早早去了恭敬,再说母亲也交代了。反正我们直接去罢,想来巡盐御史衙门一问便知。”他说着就要往前走,吓得陶厚赶紧跟上来把他抱起来。

“这里这么多人,可不敢让少爷乱走。”说着陶厚招呼伙计收拾东西,“少爷放心,小的当初陪着老爷来过,林家老宅都记得呢。衙门在哪我也知道,长生你随着少爷坐车,咱们走!”

“对了陶叔,”贾琰又掀开车帘子:“你是不是先派个人去林家打声招呼,咱们突然上门,怕是不好罢。”

陶厚这才猛然想到,他们出来的太急,也没听说太太派人给舅老爷捎信,他惊道:“少爷说得对,这么上门显着咱们太,那,我让长生带着人去报个信?”

他这么一问,贾琰也有点蒙了,娘也没说该怎么办啊,这……他到底平素在母亲翅膀下面习惯了。突然面对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还担心自己弄巧成拙在舅舅、舅母跟前让母亲脸上抹黑……

陶厚、韩长生和家中一起过来的小厮都看着他,贾琰回望过去,他们也是一头雾水。本来这趟出门就太突然,他们又是下人,还得让贾琰自己拿主意。贾琰站在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咬牙道:“罢了,直接去巡盐御史府上,咱们走!”

这么斩钉截铁,实在是贾琰想明白了一件事,母亲叫自己来,其实是求人的……母亲身体撑不下去,让她的独子还找娘家兄弟以求庇护,既然如此还装什么远客上门。求人,还是要有求人的样子。

那副样子贾琰不是没见过,常有族内过不下去的妇孺上门,女人带着孩子,脸上露着难堪的笑。小心翼翼的赔笑说好听话,母亲却不拿大,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那银子把人送走。贾琰不是傻子,他在族学里,也偷听过人家议论,从前还有人说母亲克夫,后来母亲为人实在是宽和,也就没人说了。

呵呵,“宽和”,不过是拿人手短而已。如今这个境况,倒是让贾琰这个太平公子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家里的、族里的、学里的那些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贾琰脑子里来回跑。跑的他眼睛发直,面前已经有些昏暗的街道像万花筒一般五彩斑斓。

林家在扬州有老宅不假,可是按惯例,巡盐御史的家人都是住在官衙后头的官邸里的。贾琰上门的时候,林家灯火通明,里外的人进进出出。贾琰叫韩长生:“你去问问,这府里出什么事了?如果有什么喜事,咱们怎么也得做个准备。”

哪里有什么喜事!韩长生白着脸回来:“少爷要不然,咱们还是不要通报了罢。”

贾琰当然要问一句为什么,韩长生小声道:“说这府里的太太好像要不好!”贾琰大惊,可是天色已晚,他们在去找客栈找不找得到不说,如果真的是舅母不好了,明儿再来也没用啊。舅母不好,娘也不好……事已至此,如今唯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他横下一条心,将名帖拿出来交给陶厚:“陶叔,你去通报一声,就说这府上林御史的外甥求见。”

贾琰看着陶厚拿着名帖往前走,心都提了起来,这样的名门高官,家里又出事,万一不让自己进门怎么办、万一将自己赶走怎么办、万一、万一真的这样,我就、我就下马赖在大门口不走!

反正一定不能辜负了母亲的嘱咐,一定要见到堂舅……贾琰打定了主意,要脸干什么,求人别要脸、要脸干脆别求人。贾小爷深呼吸,看着林府的门子往这边看了一眼,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也不知脸上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就见门子结果帖子转身就走,好像是传信去了,贾琰按捺焦躁勒马等候。身边的下人也是鸦雀无声,往林府往来的人总要往自己这里看上一眼,贾琰等着等着,总算见到一个灰白头发、衣着齐整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

贾琰下马,看着老人到了跟前作揖:“老爷请表少爷进去,跟来的人也请表少爷放心,都会招呼好的。表少爷,请罢。”

“敢问您是?”贾琰留了个心眼,多问一句:“不知您怎么称呼。”

老者一笑,语气谦逊:“小的只是这府里的管家沈全,表少爷叫我老沈就行,不敢当表少爷一声您。”

贾琰赶紧抱拳:“沈管家,那我的随从们都拜托沈管家了。”沈管家引着贾琰进府,一边招呼林家的下人们招待表少爷带来的人。

老沈一边走一边打量贾琰,看着贾琰看回来,他微笑说道:“表少爷不知道,您生下来的时候,小的还见过呢。”

“啊!”这句话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双方的距离,贾琰赶紧说:“我年纪不大,之前父丧,如今母亲才打发我上门。对舅家其实不大清楚,唯恐失礼,沈管家方才我听说舅母仿佛身体不适,不知道怎么样了,可要紧么?”

老沈暗中点头,看这位表少爷没有提前递帖子就知道,怕是三房大姑奶奶那边出了大事,这个时候这么大点的孩子还知道问一句舅母,也算得体了。唉,老沈想到他们林家那位姑奶奶也难免叹口气,那也是个苦命人,早年未婚夫英年早逝。当年三房老太爷老太太还在世,心疼女儿,男方也是讲理的人家,那婚约就不做数了。

可是毕竟死了个未婚夫,三房大姑娘的姻缘就这么卡住了,家中长辈也不愿意委屈了女儿,最后还是他们老爷林海考中举人那一年,金陵贾家外十二房的贾攽公子也考中了举人。只是这贾公子前头已经有过一房妻子,却病逝了止留下一女,又比他们老爷年长。

二人同年又谈得来,一来二去请来回家,三房老太爷就相中了贾攽做女婿。后来三房姑爷贾攽会试落榜,就专心经营家业不再科举,他们老爷则考中了探花又娶了出身荣国府的太太。

因为这两重姻亲的缘故,两家其实一直走的很近。当年老侯爷、老太太在世,三房大姑娘和姑爷也是常来常往,只是他们老爷带着太太一直在京,只有书信往来。而前些年老爷虽然奉旨就任巡盐御史回了扬州,却正赶上这表少爷的父亲—三房大姑爷贾攽病逝。

想着表少爷的年纪,他对舅家并不熟识也实在是情理之中,说起来三房只有一个庶子,没什么本事只能靠着老婆去东南讨生活。如今大姑奶奶若是有事,也只能让儿子来找堂房兄弟了,毕竟这兄弟还是自己丈夫的同年呢。

老沈想到当年大姑奶奶与大姑爷原本极好,可是大姑爷又去了。再联想到如今自家太太也病的不妙,又想到了自家大姑娘,对这位小小年纪的表少爷更是多了几分怜惜。他小心的扶着贾琰上台阶,叮嘱他前几日下了雨,小心台阶滑。

沈管家的善意贾琰感受到了,老人家对他态度好,这让贾琰略微有了些“到了舅舅家”的感觉。心中稍微踏实了一点,却不敢完全放松,贾琰绷着自己的心绪随着沈管家走进了堂舅的书房。

林海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因是个极重仪表的人,看上去也不算很老。头发衣裳都是整整齐齐的,只是脸上露出疲态,想来是太太贾敏病重,让他极为心绪不宁,才疲态外露。看见沈全将一个男孩子引入书房,他这才坐直身子,慈爱的笑道:“这就是阿琰罢!”

人都说娘亲舅大,又是“见舅如见娘”,贾琰现下才晓得为什么。比起族里那些欲壑难填的白眼狼们,这位头次见面,自家太太还病着却依然慈爱温和的舅舅简直是圣人!贾小爷一路上的焦躁不安终于爆发了,他一下跪在林海脚边,哽咽道:“舅舅!”

“好好好,好孩子快起来。”林海膝下儿子都没能养活,如今也只有一个女儿如珠似宝的养着。看见亲外甥、又是自己同年好友的儿子跪下,他赶紧将孩子搀起来,亲自为贾琰拭去眼泪:“好孩子,别哭。你到了舅舅家,万事有舅父为你做主,听话啊!快别哭,既到了舅舅家,有话就慢慢说,别急。”

贾琰究竟母亲的书信拿了出来,林海却不急着看信,他先问过了贾琰一整天几乎水米未进。更是不忍心,叫沈全让厨房做些好克化的吃食送来,又让他好好招呼陪着表少爷来的那些人。老沈管家就道:“老爷放心,陪着表少爷的人小的已经给他们安排了热水吃食和住处,厨房那里也让他们煮了杏仁茶和肉粥,就看表少爷喜欢吃哪样,即刻就能送过来。”

林海看着贾琰一身风尘仆仆,小脸上挂着泪痕,叹道:“你听舅舅的话,先随着老沈去吃夜宵填填肚子,然后洗漱休息。你看外头的天色,已经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一早,再和舅舅说,好么?”

贾琰揉着眼睛,点点头:“都听舅舅的!”林海摸摸他的发髻,欣慰的笑了,他方才担心孩子心事重,那样倒不好。如今见外甥听话,也放下心来,亲拉着贾琰的手送出书房,看着他跟沈全走了才回来。

想想又觉得不安心,拿着书信跑到了上房太太贾敏的身边,看着服过药的妻子沉沉睡去。林海捏着堂妹的书信,想到了外甥,心里沉了下来,这就是没爹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