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月窝在软被中,懒散地枕在床头,天还未亮完整,但他已经没了睡意。

一遍又一遍地,他点开南蔷发给自己的照片,手指从脸颊滑到发梢。她的模样几乎没变,性子嘛,却不好说。

眼前又浮现出昨天下午在警局门口所见到的景象,没想到南蔷现在竟和陈焱做了同事。他原本是想再过段时间才与她联系的,可眼下的情况,却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了。

这样,也好。

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的,有些事情他已经等得太久,不能也不想再等了。

手机里新的短信再次跳出了屏幕,这次倒是有名有姓:“既然回来了,总得见一面,闷着不吭声,还是兄弟嘛?——白三少。”

他发出一声轻笑,这个家伙,消息还真是灵通。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打,他回过去几个字:“今天没空,我和小野要搬家,你如果愿意当免费劳力,我们倒是不会介意。”

那边没回过来,估计又睡过去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不过魏海月无所谓,既然已经回到了虞市,他们有的是时间约见面。

***

城南老街曾经是虞市最为繁华的路段之一,如今城市扩张它失去了当年的盛景,摇身变成了一个外来客和原住民混居的聚集地。

这里有虞市最传统的美食,最地道的餐馆,最热情的百姓,但同时也变成了一个事故多发的片区。

人员关系的复杂化意味着许多不可避免的摩擦,加上第二监狱的搬离,老区的治安水平明显不比从前。

基于此,市公安局经过多方考量,最后决定在靠近职业中学和老街附近的十字路口设立一处监控点,对外是普通百姓经营的花店,实则这里的设备每天都会定时向总局输回数据,方便周边的安全监控。

这个月便轮到南蔷驻守花店。

玻璃制的墙体,从墙外支出好些铁架,上面摆上花盆种了野蔷薇,枝条曼曼垂下来,想必到了花开的季节,又是一番盛景。

南蔷站在对街,看着谢阳桥蹲在门口玩手机,大概是等得有些久了腿脚开始发麻,他站起身来跺脚,一边朝路口方向望,不期然地便看到了站在红绿灯下的南蔷。

他朝她挥手,露出大男孩特有的爽朗笑脸。

“南姐,南姐。”

南蔷等绿灯亮起后走了过去。

“小桥,你怎么来了?”

谢阳桥孩挠脑袋,傻傻一笑,“他们今天有任务都出去了,也没通知我,我给陈队打了电话,是他叫我过来的。”

“那你自己愿意来花店吗?”南蔷从包里摸钥匙,看来这家伙在队里也不太受欢迎。

谢阳桥点头:“愿意啊。”

随即又神神秘秘地凑近南蔷道:“不过南姐,陈队说咱们是有秘密任务需要在这儿呆两个月,到底是什么任务呀?”

“嗯?秘密任务啊······”南蔷好笑,陈焱这借口也就哄哄谢阳桥这样的小孩。

没等南蔷回答,谢阳桥突然啊了一声,语调降低几分:“我知道了!秘密任务肯定不方便说对吧,你放心啦南姐,我一定积极配合工作,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南蔷没接话,只是笑了笑:“进去吧,既然来了,你今天先学学怎么做手捧花。”

“啊······哦。”

失落的神情转瞬即逝。

南蔷心里安慰,做警察的能力虽然不够,但好歹是个乐观开朗的孩子。

时间过得很快,两人收拾好花店又做了几束捧花后已经临近中午。

“小桥,把外面的花盆挪一挪,顺便把鱼喂了,我出去一趟。”

南蔷解了围裙去寻伞,外面下雨了,她得早些把王老板订的鲜花送过去。

阴云中翻起几声响雷,雨势渐骤。

南蔷幽幽叹了口气,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天气。

王老板的蛋糕店开在老街以南的一个小区门口,因为靠近街心的花园,就取了个名字叫做小南园。

小南园离花店不算远,店里的工作谢阳桥上手很快,生意经营她几乎不用管,左右闲着无事,正好出去走走。

出了门要经过玉子街再过地下通道,南蔷抱着一大束玫瑰,视线从沿途的商店一一扫过去。

这是她当警察后养成的习惯,借机可以从反光的装潢材质上观察到正常行走时看不见的死角。

走了约莫十来分钟,南蔷到了目的地,蛋糕店的王老板已经等在门口。

“还麻烦你亲自送过来。”中年男人笑得一脸和蔼。

南蔷扬了扬唇角,“没事的,您订的九十九朵红玫瑰拿好。”

隔着雨,她将怀里的花束递过去,小区门口有人按喇叭,车辆进进出出,起初她并没有在意。

口袋里传来震动声,南蔷把工作机摸出来,屏幕上写着“三火”两个字,是陈焱。

她朝王老板挥挥手表示自己先回去了。

男人也挥了挥手,回到店里,把玫瑰摆在了橱窗口最明显的位置。

电话接起来,南蔷转身往回路走,“怎么了?”一贯的开场白,不冷不淡。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男声:“小桥到店里了吗?”

“到了,在学插花呢。”

“你现在在街上啊?周围有些吵。”

“嗯,有个单子要送。”

对方笑了一下,“店里有了帮手,应该不算忙吧。”

“我不忙,谢阳桥就不轻松了。”

陈焱忍不住笑出声,“那小子是不是觉得特委屈啊?”

委屈的,怎么不委屈。

南蔷想起自己刚把谢阳桥带进店里的时候,他的下巴都快要惊掉下来,一屋子的各式鲜花,包装纸,缎带,花篮······

上级的特派任务居然会是陪着南姐照看花店,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现学各种花语,插花艺术,包装手法,色彩搭配······想也知道一个脑袋两个大。

“不过也还好,他适应能力挺强的。”南蔷觉得自己应该替男孩说几句好话。

“毕竟家里面是做生意的,大概从就小耳濡目染吧,比起当警察经商确实更适合他。”

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说辞。

对街的路边停了一辆路虎,森绿色的,因为颜色喜欢南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车是方才从小区里开出来的那辆。

顺宁路是单行道,但住在附近的车主偶尔还是会胡乱停放,南蔷习惯性地蹙起了眉头。

她这人社会公德心比较强,这类情绪又不太愿意往肚子里藏,心里看不过意,马上就在表情上展现了出来。

车内有人按喇叭,右窗降下来三分之二,一个瘦高的身影从南蔷前面窜到了对街,正弯着腰同车里的人说话。

手机里,陈焱还在说着在茉城买了半梅,问她要不要分一些去,带着讨好的意味。

南蔷一向喜欢这些酸甜的零食,从伞沿下递过去的一双眼睛,笑意就没来得及收住。

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她的视线已经撞上了车内那一双冰冷的眸子。

黑漆漆的像两口深井,井里落满了星光想要诱人坠下去。

只是一瞬,也只需要一瞬,她看清楚了坐在车里的男人,以及副驾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孩,浑身的血液像是被抽空,钻心的痛。

南蔷想起不久前两人刚刚恢复联系。

她问魏海月:“听说你现在在做生意?”

对方答:“嗯,不做生意怎么办,得养媳妇啊。”

自己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的心渐渐冷了下去。

“阿南,阿南?你怎么了?”女人没有及时回应,电话那头的陈焱发觉有些不对。

“没事,突然走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南蔷僵着笑脸把视线悄悄收了回来。

“我说明晚我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带着他咱们一起去吃顿好的,你看怎么样?”

敢情陈焱在这儿等着给她下套,南蔷没有拆穿,她突然有些事情想要向他打听,难得地就这样答应了下来。

“好,那回头见。”

她克制着心底不断上涌的失落,将手中的雨伞压得更低,想将自己整个牢牢罩住。

不是不知道他要回来,说是一个月,但不清楚确切的时间,原来他不说只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告诉自己的必要。

谁能想到,两人见面的时机来得这样的快,也这样的尴尬和令人难堪。

车里的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南蔷,视线越过副驾的女孩和车窗边趴着的男人落在了她的身上,又从那打湿的几缕秀发移到了那只握住伞柄的手上。

“纤纤擢素手······”,“指如削葱根······”。他想起来念书时背过的课文,不自觉地一笑。

南蔷感觉得到那种热切焦灼在皮肤上的恐惧,凉意从手指一点点蔓延,钻进心脏,攀上背脊,眨眼间就爬满了全身。

她忍不住轻轻一颤。

雨伞的重量承在肩头,几乎是用跑的,她逃也似的钻进了人群。

他会不会跟上来?南蔷在心里想,有些害怕但又期待。

车里的男人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点了根烟头脑清晰,想起来蛋糕店的玻璃橱窗前新放了一捧红玫瑰。

遂对车门前的男人吩咐:“去那家叫小南园的蛋糕店问问,他们店里的玫瑰花是在哪儿订的,把地址问清楚了。”

磁性中带着一丝丝的哑,好听得有些醉人。

***

地下通道人来人往,人们手中拿着各色的雨伞,雨水顺着伞尖淌下来,渐渐就汇成了一股小流,然后钻进排水沟,只留下满地的潮。

南蔷一边跑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几眼,只觉得这些陌生的脸庞都变成了那个人的样子。

这条通道何时变得这样长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竟已经微喘着气回到了店门口。

砰地一声,阳桥吓一跳,手中正在修剪的锐刺一不小心就扎进了肉里。

“南姐,你大白天见鬼了?”

没反应。

谢阳桥放下花枝,晃到南蔷面前来回挥手:“南姐,南姐?”

“什么?”南蔷一脸的迷瞪。

眼前的南蔷一身水气,漂亮的直发被打湿贴在姜黄色的大衣上,显得有些凌乱。

谢阳桥摇摇头,“南姐你回来的时候怎么不打伞?”

“啊?”

她看了看身上一挂还没掉落的细小雨珠,这才想起,出了地下通道,因为神经紧张,自己居然忘记把伞重新撑起来。

“忘了。”她淡笑。

手机发出两声嗡鸣,微信上有人找她。

南蔷点开查阅,一边往吧台走,看了眼内容面色又沉了下来。

谢阳桥把这变化看在眼中,什么也没问,只低着头继续摆弄手中的花枝。

消息是林芝发来的,南蔷的好友列表里并没有很多人,工作的时候他们有工作专用机。日常用的手机,还在联系的老同学林芝算为数不多的一个。

林芝问:“你确定要去聚会的哦?”

南蔷答:“我又不想去了。”

林芝回:“诶,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我可是连飞机票都订好了。”

南蔷回过去一串······

“你到时候记得要来机场接我呀。”

南蔷知道这回一定是逃不掉了,她还没来得及回,林芝就接着问:“你和魏海月加上好友了吗?他已经进群了。”

南蔷想到那个坐在路虎车中的男人,想也不想就答:“没有,我没看群消息。”

林芝在聚会之前就和魏海月加上了好友,只是对方不让自己告诉南蔷,这回两人都在群里了,她原以为他们会自己联系呢。

“干嘛不加呀,加上呗。”

南蔷继续撒谎:“不想加,再说吧。”

林芝想了想,觉得有件事还是得告诉南蔷:“诶,你别跟其他人说啊,其实我前几天听老邓聊的,魏海月之前在青市犯了事,前不久才给放出来的,不过阿南,你说怎么这么快就给放出来啦,会不会是动用了什么关系呀?”

南蔷显得很冷淡:“是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芝说:“怎么没关系,好歹都是老同学,何况你们······他马上就要回虞市啦,你真不打算和他联系啊?你不想他?你们没可能了?”

南蔷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而且他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

她不知道常人是将这个干瘪的笑容理解为呵呵的。

林芝很快发过来:“啊啊啊啊!怎么会呢,他当初那样喜欢你······”

“不行不行,说不准还有可能的,你们以前······”

南蔷没等她说完:“何况你也说了,他犯了事,他那样的人留在社会就是祸害,我怎么能和这种人在一起呢。”

林芝似乎发觉到南蔷心情不好,竟然连祸害这种词也说了出来,码好的字一个个被删去,等了一会儿才她才又发过去。

“阿南,虞市是不是新开了一家免税店,等聚会结束,咱们一起去逛逛吧。”

南蔷回了一个“好。”

话题就这样在僵硬的转折后草草地结束了。

她望着玻璃墙外的天色,阴沉沉的,像是打翻了的墨水,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