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纷至沓来(1/1)

宋玉芳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心里虽然觉得温暖,但很快又止不住地叹息起来。

何舜清因听她长吁短叹,便就先灰心了一阵,带着失望的情绪抱怨了两句:“人活着就是不停地遇到麻烦,然后不停地解决麻烦。你对自己的人生总是很勇敢,很愿意直面挫折、战胜困难,却对我常常地例外。你为什么要残忍地在我的一方面表现出许多的懦弱,来伤我的心呢……”

“现在,残忍的人是你才对。”宋玉芳尽力地抬高嗓门,厉色瞪着他道,“你看我这狼狈的样子,还能以怎样的面貌来答复你呢?对于人生真正重要的时刻,该以近乎完美的姿态来迎接,而不是现在这种病恹恹的模样。”

“我……”何舜清无言以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不知何时起,傅咏兮就站在门外,半个脑袋投射在病房的小窗子上。而里头的人却因为过分专注地争执,全然没有察觉到。

“读报时间啦。”只听傅咏兮咯咯地笑了一声,就从走廊的报刊架上随意抽了一份出来,推门而入,向他二人调侃道,“我们的独立女青年就算是住院,也不该与外界脱节的。”

何舜清干咳了两下,一言不发地只管站起来让座。

宋玉芳的脸烧得通红,一点一点地往被窝里缩去。

傅咏兮眼里溢出戏谑的笑来,走到何舜清身旁,低声揶揄道:“分明是个很好的答案,为什么脸上不肯放一点儿笑容出来呢?知道的说你是心疼极了,根本没心思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傻,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呢。”

何舜清弯了一下腰,轻轻地一笑,两手插在袋里,点头道:“那就当我傻吧,谁没个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呢。”

“傻人好呀,傻人是有傻福的。”傅咏兮把背在身后的手搁在床头,略略地敲了两下,清了清嗓子,靠在宋玉芳脑袋边说道,“好啦,不管你们此刻有没有兴趣听,我是真心准备读报的。我为了你忙了一整日,到这会儿才有空看看报呢。”

宋玉芳心头的小鹿几乎要跳出来了,两排白牙紧紧咬住下嘴唇,把心一横,索性厚着脸皮装睡不答。

傅咏兮端起架子,坐正了身子,双手举着报纸抖了抖,照着头条念道:“沪上银根奇紧,钱庄业拆款大危机?”

一句话就把宋玉芳引得冒出了脑袋,瞪圆了眼瞅着何舜清,拿眼神问他情况究竟如何。

傅咏兮也扭过头去,神情中自有一种担忧。

何舜清摊了摊手,自嘲地反问道:“这么惊讶做什么,北方的日子难道就好过了?”

“上海是国内钱庄业最现代的城市,如今连上海都……”傅咏兮一面说着,低了眼快速地扫视着正文。

“我倒觉得危机不在银根。安福胡同里有个俱乐部,那边的会员在政坛势力很大。”何舜清抱着胳膊,望着她两人问道,“这个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吧?”

宋玉芳没有力气答得很大声,就只好用力地点点头。

而这一问,让傅咏兮心情复杂了起来。此前,傅培勇竞选议员失利,眼下正闲在家中,准备运动一个公差。她沉声叹息道:“听我父亲说,差不多半个国会都是安福俱乐部的人。而从安福胡同日常所停的车子来看,已经等同于,皖系把持国会了。”

何舜清不无懊悔地说道:“几个月前安福系向国会提出,我们银行的新则例于程序上不妥,主张恢复旧则例。当时虽然感到愤怒,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认为自有一些议员为了有提案而胡乱写提案,甚至为了能让自己的名字上报,挣个荒唐的名气,故意选择了哗众取宠的立场。可谁能想到,这个俱乐部只用不到半年的工夫,几乎是扭转了整个北方政局。如果这场阴谋得逞,便意味着总裁的任命权又要回到zheng府手里,我们也就成了皖系的腰包。好不容易争出来的独立运作,施行不到几个月,又要回到财政部外府的老路上去。”

傅咏兮问道:“是不是我们的管理层太大意了呢?现在回头想想,整件事都是有预谋的。首先是有了抢占国会席位的计划,等到有了一定的把握,就开始布局谋夺对中行的控制权。两方面的阴谋都在迅速推进,若是偶然兴起的念头,可达不成如今的局面。”

怎么会毫无警觉呢,皖系自有人在出头,对中行的高层从利诱到威逼,各种拉拢的手段都使上了。只是再大的头衔,总也斗不过要人命的枪。军阀为了壮大势力,可以不顾一切地以武力搅乱金融市场,读书知理的人却不肯为了回击而放弃原则。老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可这一局中行遇到的对手,是一群坦荡荡的小人。

何舜清满肚子的牢骚,不好在这里发作,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用张君的话来说,我们都是取财权不该与政权过度重合的立场,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回避,然而政治却并不肯放过我们。”

“不问政事完全是不可企及的幻想。”宋玉芳有些激动,不由挺了挺身子,才一用力就感到膝盖上,传来一阵阵剧痛,忙又躺了回去,“以目前的局面来讲,除非卸下一身的头衔,否则待在这一行一天,就要受军阀政客的挟制。”

傅咏兮见状,替她把床头稍稍摇起一点,口中则说道:“民国肇事之日,我们就开始谈期望。多年过去了,谈期望的人少了,却不是因为达到了期望,而是所有期望都落空了。鲜血换来的民主,真的是我们所期待的那一种吗?我父亲曾是议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些老爷先生们。他们真是太博学了,无书不看、无书不精,我曾以为百家争鸣的盛世又要重现了。可诸子百家的时代,把辩论而来的道理都用在实处上了。而我们这一代呢,辩论有时像极了杂耍,除了赚点吆喝,过后什么都没留下。”

何舜清也忙添了一杯热水喂到宋玉芳嘴边,又提醒傅咏兮:“好了,我们还是不要跟生病的人谈这样丧气的话题吧。”

宋玉芳抿了一小口热水,摇头苦笑道:“无碍的,我以为谈到别的话题更丧气,还是工作使我感到一点安慰。”

何舜清想着些什么,刚要开口,却被来查房的护士给打断了:“先生,这里是女病房,过了九点还请回避吧。”

宋玉芳回头对着傅咏兮道:“那么,你也一起回去吧,路上搭个伴我还放心些。”

两人点点头,遂一同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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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兰带着水果姗姗来迟,才一进门就忙赔不是:“原谅我来晚了。”

宋玉芳笑着说不介意:“工作很忙吧,其实关系好不在于来得早不早。”

沈兰上前,替她垫了一个枕头在身后,遂关切道:“大夫说什么时候能下床动一动呢?这样老躺着,后背容易生疮。”

宋玉芳答道:“休养一礼拜应该能起来,但只能站站而不能动的。因为是伤的地方不好,稍微一弯创口就要裂。好在护士小姐不忙的时候,会过来替我翻翻身。”

这时,门上被人敲了两下:“宋小姐。”

“请进。”宋玉芳道。

沈兰扭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蓝布衣,胸前垂着一条长辫子的姑娘,双手提着一个大花篮进来了。

宋玉芳见人便是一笑,替她们引见道:“这位是熊太太府上的四菊。这位是我的同事沈兰。”

陈四菊放下花篮,先向沈兰见了礼,然后才对宋玉芳道:“这是我们太太让我送来的,她要我对你说,最近是真的忙,要应酬的场面和人物实在很多,相信你是能够理解的。还有,这个花篮落着太太的款,最好就放在床头,一来闻着花香心情好,二来自然也有别的用处。最近天热,花儿容易败,太太吩咐花匠隔一天就换一篮新的送来。”

宋玉芳想了想,便明白熊太太这样的做法,有着许多的深意在里头,或许自己的麻烦能因为这个花篮而峰回路转。因就感激地点点头,说道:“替我多谢熊太太,方方面面都替我费心了。”

陈四菊抿了一下笑,眨着眼睛对她说:“别担心,咱们家的花能治百病呢。”

她们两个这样打哑谜,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彼此间有着很深的默契。沈兰感到自己有些多余,便起身悄悄走到窗边,假意看着外头的风景,而不去打扰她们的谈话。

“话带到了,我就先告辞吧。”陈四菊也想着既然这里有客人,自己又不是个会说话的,差事办了人也见过了,心意送到就可以走了。于是,对着沈兰也打了一声招呼,“改天会,沈小姐。”

沈兰礼貌地替宋玉芳送了陈四菊到门口,复又回到床边坐下,淡淡地问了一声:“是住在石驸马大街的熊府?”

宋玉芳自是点了点头,表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