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万华被他急得直拍起大腿来:“你这读书人白学了那么些本事了,照理你该比我更懂啊!”说时,伸挺了手掌,右手做握笔状随意比划了两下,“写信呀,这你总该会吧。用你们文明人的文明新词儿来说,灵魂都熟悉了,就算彼此不见,又能生疏到哪儿去呢?”
何舜清犹如受了点拨,心里一下就敞亮了。一拍手,把右手大拇指举着,左手使劲拍了拍崔万华的肩膀,道:“大恩不言谢了!”
崔万华笑着拱了一下手,待他走了才自言自语起来:“谢?要真成了,我也该谢你啊,彼此彼此吧。”
而楼下一起帮沈兰搬地方的三个女孩,也正议论着何舜清。
傅咏兮对于自己最好的朋友一直怀着心事不发,先是颇为不满,随后又关切地想要了解更多的细节。
宋玉芳正愁满腔的心事,既无处发泄,又没有个可商量的人选。就一点一点地将前因后果,和自己怎样答复的,以及对两人未来持怎样悲观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沈兰起先听得很入神,可越听下去,就越控制不住地去想自己的一念之差。她抬起头来,望着正为接不接受青年才俊的求婚而苦恼不已的宋玉芳,心里不由对自己失败的人生,付之冷笑。
傅咏兮则认真地回答道:“你既是取怀疑态度在考虑的,那我就不能说什么了。我又不是个火眼金睛的人,真要我做参谋,没准儿还给你挖坑埋了呢。”
宋玉芳微微颔首,慢慢掉转脸去。
沈兰察觉到有目光追了过来,继而笑着摇头,拒绝给出任何建议:“书上不是说了嘛,爱情这回事呐,要听内心的呼喊。从这方面来说,咱们外人哪能看得清你的内心啊。”
宋玉芳轻叹着想到,心意是不需要反复确认了,她困惑的是勇气。她有多少勇气呢,这些勇气能助她走得多远呢?走出这一步,自然希望应该走一辈子才算理想。
“午休时间到,我得赶紧走了。”傅咏兮看了一眼时间,吓得扔下手里的书,抱着公文包就跑。
宋玉芳接着站起来道:“那我也回柜上去了。”
办公室安静了下来,沈兰泄了一口气,拿手指勾住桌上的名牌,瘫在椅子上,来回地抚摸着自己的新头衔。
不多大会儿的工夫,门外传来了高跟鞋的脚步声。随后,佟慧怡不打招呼地推开门,往桌前一坐,架着二郎腿,阴阳怪气地鼓掌道:“恭喜啊,第一任女科长。不过,蒋主任出了多少力呢?我可是听说,原定的人选是宋玉芳,还是新副总裁钦点的。嘁,副总裁眼里哪儿有这些鸡毛蒜皮呀,靠的什么不是很明显嘛!其实以你的学历和能力,第一人选怎么会旁落他人呢。要我说呢,可惜了你的美人钩虽然发生了效力,却没能钓到更有权势的人。”
沈兰板着一张脸,把名牌放下,坐正了身子,表示自己还有事情要忙。
佟慧怡斜着眼冲着名牌憋了一记冷笑,继续追问她:“是不是不服气?无论从工作上,还是个人魅力上……”
“你小时候学的三字经是不是盗印的?”沈兰问得佟慧怡不明就里,这才不无嘲讽地解释道,“人之初,性本恶。你是这样学的吧?”
原本打算把沈兰拉来自己这边的佟慧怡,彻底被激怒了,她猛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指着沈兰破口大骂:“呦,爬床才几天呐,就拿自个儿当瓣蒜了?我好心好意来消解你的苦闷,你却来挖苦我。丫头养的,什么东西!”
沈兰铁青着脸一跃而起,扑上去一把扭住了佟慧怡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说道:“希望你永远都记得,眼前这个被你贬低到尘埃里的人,也从未看得起你。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上赶着倒贴还不成功。”说完,把人往外头一扔,把门碰得整条走廊里都是回声。
“你……”佟慧怡扶着墙,踉跄地站住了身子,恶狠狠地一回头,鼻子却差点让门给碰了。
离得近的办公室,纷纷露出一两张看热闹的脸。刚一触到佟慧怡眸中的凶光,便又躲闪着缩了回去。
唐茂年不知由哪里冒出来的,堆下一脸谄媚的笑,上前道:“密斯佟,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德行。”佟慧怡一白眼,倨傲地翘高了下巴,抚着额角的碎发,啐道,“人跟人勾心斗角,牲口也想来凑热闹呀?”
这一阵,唐茂年为了那口阿片,简直穷得没脾气了,非但不生气,还笑着抹匀了脸上的口水:“您是大人物,多少人排队等着见呢,这万一您要有个缺使唤的时候呢。”
佟慧怡斜睨了他两眼,冷哼着走开了。
在拐弯处,忘了一些事的傅咏兮匆匆忙忙折回来,跟佟慧怡对面对地拿眼神交锋了一晌子,便扭头去敲沈兰办公室的门:“沈兰姐……”
可能是方才摔得太重了,门反而没关严实,刚一敲就吱嘎地叫了一声,慢慢摇开一道缝。
沈兰听见傅咏兮回转头来,赶紧把抽屉门碰上,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
傅咏兮笑眯眯地进来,晃了晃手里的小铜盒:“沈兰姐,刚才忘了说,我嫂子托人带的牙粉,说是很好用。我看你咖啡瘾太重,牙都变黄了。”
沈兰笑着接过来,见包装上画的是个穿和服的贵妇,便问道:“这个贵吗?”
傅咏兮笑着答道:“当嫂子的不都很怕小姑子嘛,据她说是不贵,白给了我三盒。你也拿去试试,要是管用呢我就托她再去买,那时候再算钱吧。”
“那就多谢了。”沈兰把牙粉举在脸蛋旁,抿了一个不露齿的微笑。
待到傅咏兮走开,沈兰才捂着嘴,很害怕地掏出手包里的小镜子,偷偷照了照。她绝望地耷拉着脑袋,去开手边的抽屉。里头有个拇指粗的小玻璃瓶,一头拿胶皮盖着,另一头可以用笔管穿通。
这玩意不光做得精巧,也很实用。据说把禁烟时时挂在嘴边的议员并非都那么清白,有的纯粹是替人交议案,有的则是上了套染上了瘾。为了不叫人发现,他们出门应酬,从不躺灯,只随身带着简易的家伙,犯烟瘾了就趁着解手时偷偷吸两下。
沈兰以为人的意志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便屈服了那些在赌桌上一掷千金的太太们。陪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接下去就是无底深渊。她尝试过砸烂烟家伙,却又在瘾头上来时,哭求蒋孟叟再去买新的。好容易过了瘾,又开始无休止地憎恨起自己的面目。可她不想这样的面目带到银行里或者带回家中,她不想在亲友面前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蒋孟叟为博美人高兴,打听出这个玻璃小瓶的法子。有了这层掩饰,沈兰想回头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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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崔万华偷着早退了半小时。
这时的胭脂胡同很热闹,姑娘们伸着懒腰,下床打扮起来。老鸨们倒没什么可忙的,为打发天黑前的时光,凑在一处打牌。
今天李阿姐手气有点背,口袋里的零钱都输干净了。按说,自己人打打小牌无非图个高兴,没钱了就赊着。可今天不知起了个头,说李阿姐福气好,养的两个姑娘都遇上了善人老板,不光有钱赚,还不用花多大的气力。一个操本地口音的,话赶话地就跟李阿姐说僵了:“老姐姐,你也心疼心疼咱几个老姊妹吧。起早贪黑,一个时辰跑四个局,还挣不到你一点儿零头。你们家可倒好,常年不出门的,在屋里把台面一摆,哎呦,进进出出地都是大马车、小汽车,打个茶围都能收整数。依我说,咱仨要是点儿背,你就该担待着。要是运气来了,你就该现结。咱们这样命不好的人,运气就是有,也不过一会儿的事儿。”
“就是就是,李姐姐都是跟洋行里的阔老爷打交道的,还能不知道牌桌上什么规矩吗?牌品同人品,牌品好了立身正了,自然有好报。”
李阿姐往地上一啐,一口的平舌本地话:“哦呦,我们这样人还讲什么立身正不正的话来咒我。不就是要钱,好像我给不起似的。你们等着,我回去拿就是了。”
走回院里,听见小桂香那屋里有男人的笑声。李阿姐脸色一沉,收住脚步,一手叉在腰上,偷偷摸到窗口,捅破一个小洞,往里头去瞧。
果然是崔万华在里面,小桂香则歪在沙发上,没心没肺地傻笑。
李阿姐趁他们不提防,风风火火地冲到了崔万华跟前。她低头扫了一眼空空的茶盘子,盛气凌人地冷哼一声:“当吾憨咯?”
“姆妈……”小桂香吓得冷汗直冒,忐忑地站了起来。
崔万华也惊着了,他的手搭在口袋边,下意识想去掏钱。可是,被人抓了个正着才想起往茶盘里放钱,好像本就有意揩油似的。倒不如自自然然的,就当是一进门时忘了,一会儿找机会放下五块钱,或者面子还能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