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慧怡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脸上的表情就显得很讽刺。就算要换人,也是她排在最前头。沈兰算什么东西,这才睡了几天的北京饭店就想出风头。靠脱衣服挤进来的人,总有出局的一天,只有佟慧怡这样长在其中的人,才有资格争这个第一。
沈兰微眯一下眸,眼睛被拉得细长,宛如两柄寒气逼人的短剑。她站起来,两手反着往桌上一撑,带着满满的不甘,沉声道:“去年的技能考评我是全分行第二!”
不管旁人怎么看待她现在的身份,也不管旁人是肯定她的进取,还是嘲笑她的野心,过硬的自身素质,一直都是她骄傲的本钱。
“可能你对你男人的能量评估是错误的,宋玉芳找的靠山才是真靠山。”佟慧怡不耐烦地架着一条腿,斜着眼冷哼道,“何舜清跟她很熟,你不会不知道吧?不然,你以为我图的是什么?梨园行里眉清目秀会巴结客人的多了,我总不至于为一副终要起皱的皮囊,如此无法自拔,甚至万般地肯下身份。”
佟寅生抱了一下额头,随即拍桌警告:“你说的什么话?!”
佟慧怡张着嘴一直地冷笑,讶异地摊了摊手。这间屋子的主人都肯拿真面目示人,她实在不懂自家兄长所要维持的那份体面究竟算什么。因就故意要把话说得更为赤裸:“这就不让说了?我还想说,有钱有势还肯追着我满街跑的也多着呢。”
佟寅生放弃了维护妹妹的名誉这种难度空前的责任,转而望着沈兰,把话拉回到正题上来:“说真话,我是顶不喜欢国人抠字眼儿、讲虚衔的臭毛病。我大概知道你心里在不舒服些什么,创刊号意义非凡是吧?其实你再过几年就能发现,这些都是假的,说得直白些,这方面不到咱们这代人老去、死去,是体现不出意义来。你老得掉牙,或是两腿一蹬之后,还要这些虚荣做什么?听我这过来人兼上司一句劝,趁着你年轻、有资本,好好地想想办法,打入蒋主任的交际圈,哄得他能把自己的大客户交给你一小半。三年练习期一满,你就不止是晋升正式职员这么一点儿小回报了。”说时,他的大拇指往无名指上一掐,眼里泛着一股轻蔑之色。
或者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听多了,也或者是昨晚上闹太晚了,佟慧怡的一个哈欠,瞬间打掉了佟寅生端起来的傲慢架子。
佟寅生斜着眼,从鼻子里气鼓鼓地哼出冷气,继续对沈兰说道:“许连山待不久了,孙阜堂这么多年竟跟财政部对着干了,北京分行的经理层又颇多争议。就已有的风声判断,许连山空出来的位置,很可能要从地方分行调人北上。全国这么些个分行,试问除了上海的经理能力、资历、见识、胆魄样样出众,还有其他人选吗?我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要提醒提醒你,为什么上海那边会很看得起宋玉芳这号名不见经传的人。”
佟慧怡一手玩着麻雀牌,一手挺直地伸在眼跟前,指甲上大红的蔻丹和她的口吻一样地张扬:“何舜清,南京人;张庆元,宝山人。动动脑子吧,江浙的财阀抱团杀入银行业又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儿。”说着,嗤笑着敲了一下手里的牌,白着眼对沈兰流露出不屑,“就你这一手臭牌,投胎重来还是输。”
偏是无巧不成书,蒋孟叟压着脚步声,早已走了回来。
佟慧怡心头一跳,因恐沈兰这个刚攀上高枝的野凤凰正受宠,赶紧把矛头转向佟寅生:“哥哥,别可怪我嘴毒呀。”
佟寅生没好气地哼了哼,不计过往地依旧帮着遮掩:“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我什么时候怪过你,什么时候敢怪你?”
蒋孟叟闻言,笑着接言道:“可不是,毕竟是亲妹子呀!”他略看沈兰一眼,发现她双眼通红、脸色苍白,手指根根在发力,心里早明白了缘故。不过他乐得有人时时处处提醒着沈兰,省得他自己出面,场面就难看了。他所享受的趣味是,野马得有三分烈性,却不能是绝对难驯的,否则就不是情调,而是全然地受罪了。
沈兰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牌局继续。
佟寅生故意放了一张牌,趁着蒋孟叟笑着收钱的时候,见缝插针地试探道:“蒋主任,听说zheng府的铁路项目……”
蒋孟叟不喜欢话说得太全,既已听懂,便举着手示意他停下:“有汤,我自然会分你一勺,指望肉还是算了吧。”
佟寅生了解他,能说的不一定说全,但不肯说的随便怎么撬都是得不到的,便只是跟着一笑罢了。
到了近三点的时候,佟寅生起身告辞:“还有两圈留着下回吧,咱们得回去点个卯。”说着,一双刻意的笑眼转向沈兰,“你的考勤……不必费心。”
后半程始终绷着脸的沈兰,终于在他们走后,将桌上的牌一扫,直接开口问道:“你每年能给行里拉多少存款?”
这要换个善于使手段的,不该直白到毫无技巧可言。
蒋孟叟摇头大笑道:“怎么,外头抢不过,来抢自己人的饭碗?”
沈兰身子往后一靠,脸一转,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两颗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她开始怀疑了,从小追求的优秀究竟对不对?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她都在计较第一。第一的身份让她成为同届练习生里第一个拥有独立办公室的人,可灾难也由此而来,并且没有中断的态势,即使她已经选择了屈服。反而是不如她的人,说不好听了,靠着傻人傻福的好运道,即将扶摇而上,甩开她了。
蒋孟叟看她难过得这样,不由起了一点怜悯之心,把姿态放低,声音放柔:“一直以来不是你不肯招摇的嘛!行啦,下回带你见见,他们在北京的家眷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就男女分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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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天下午,板章胡同里响起一声吆喝:“宋大姑娘,有电话,银行打来的。”
“嗳,这就来。”宋玉芳的制服刚滑到肩膀下头,便又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穿上,还得克制着语气,以防误伤了好心的传话人。
五分钟以后,宋玉芳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她没有选择穿着制服出门,而是冲到衣柜前,将新做的一身衣服拿出来,在镜子前比划着。
布料是传统的中国布,雨过天晴色恰好配这个风情日朗的时节,莲花暗纹显得很雅致。前后襟是西式衬衫的样式,两边袖子是绲边倒大袖。时不时髦各有各看,别致一层上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底下究竟是配裙子还是裤子有些拿不定,看看手表也该到了出发的时候,这着实让宋玉芳流了不少冷汗。
宋子铭在门外咳了一声,又敲了两下房门,这才推门而入道:“不是银行来电话了嘛,怎么还跟这儿磨蹭呢?”
转接的电话,自然需要一个冠冕的理由,即便真是工作上的事,也不方便说实话。
心虚使得宋玉芳说话的时候有些磕巴:“是……要去见一位尊贵的客人,穿戴得整齐一些。”
宋子铭不安地咽了一下口水,瞧了几下衣柜,既好奇又不敢多看,那样子活像是害怕里头摆着名贵到与身份不相称的衣物。幸而是没有这方面的发现,他才放了悬起的心,语重心长地先叹一口气,才道:“你可别跟着人家学坏了,花枝招展的给谁看呢?还尊贵呢,正经人谈生意还带相面的呀?”
话里有话是影射了什么,宋玉芳心里清清楚楚的。她心里岂止一点不服气,出面见人得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怎么不管什么话用到了女子身上,就得多一层不同的意思呢?
“鲜鱼口路南那家基督徒开的成衣铺还讲究统一着装呢,我出去办事情,打扮得齐整些有什么可疑的呀?”说完,宋玉芳噘着嘴,扭了一下肩,也没心思再挑下身的装束,穿着高腰西裤便气鼓鼓地走了。
出门没几步,宋太太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携起宋玉芳的手来,眼里含着两汪泪,说是交代些话,语气却几近恳求:“你爸也不是跟你对着干,长辈的话还是要牢牢记在心上的。你可别叫大木仓那老佛爷给说中了,女孩子太要强是会吃亏的。”说着话,又拎起宋玉芳的衣袖,心都要跳到嗓子口了。银行里别的事她或许不知道,但就工作的这一年来分析,办公事必须得穿制服,又有哪次加班是打扮成这样的?
宋玉芳接到电话的好心情,一下就给冲散了,脚下加快了步伐,嘴里嘟囔了一句:“真弄不明白你们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走到街门外,正面遇上对门的老爷子,手里提着一袋棒子面。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笑着招呼了一声,起先还以为这街坊是遇上了烦心事,脸色才这么不好看的。却在转身时,听见他故意自言自语地闷叹道:“闹不明白这世道,好端端的姑娘不等着嫁人,总往外头跑什么?”
“我……”宋玉芳刚想追过去解释,自己是有正经差事的。对面的大门却已然“砰”地关了起来,很有嫌弃看见她的意思。
看来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宋玉芳如是想着,兀自摇了摇头,不再对约会抱有什么期待,拖着步子慢慢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