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芳摇头否认道:“还有一条呢,据我所知张经理还不到而立之年。再怎样能力非凡,资历尚浅的理由一旦扣下去,也是很难让人驳回的。想要分解当下的人事结构,大可借口他对全国分行的具体事务了解不够,随意地‘流放’。”
“精彩。”何舜清抚了两下掌,又竖起大拇指。
毕竟,对于一个未接触过人员管理的普通行员来说,能分析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宋玉芳缩着脑袋吐了一下舌头,连连摆手直说不敢当。
不过,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其实我有句话,不知……我还是直接问吧。现在行里传言,卢卡斯是个精通现代银行体系的专家,商股联合会的反对仅仅是为了夺权,而不是站在全局利益上的。事情的真相究竟是……”
何舜清的脸色随即凝住,他略笑了笑,拿起醒过的红酒,一面替宋玉芳倒上一小杯,一面说道:“你看,很多谣言一旦裹上了文化外衣,不管有多荒谬,都能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对于卢卡斯的任用究竟是好是坏,根本不难判断,也没有那么多阴谋。你只需要想一想,眼下的经济形势,连国内都捉襟见肘的,找个洋人来负责拓展什么外汇,真的明智?”
这样一点拨,宋玉芳便明白了,耸了一下肩接道:“我虽然是练习生,却不能像别人那样有轮岗的机会,因此对于有些保密数据,我也得靠报纸去了解。一时没想透,你可别取笑。”
何舜清只是含笑,举起杯来,邀请她碰了一碰,抿了一小口酒,才说道:“听起来,这像是你的遗憾。”
宋玉芳眉头一挑,托着下巴只管叹气:“不只是我,大家都很遗憾。”
何舜清道:“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宋玉芳冷笑一下:“你别拿我当个有一丁点儿麻烦,就要拉着人哭的弱女子。在我的观念里,这种不公绝不是一家银行里几个女练习生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环境。我们总也算得上是第一批不挂虚职,真真实实参与经济工作的妇女了。可参与了工作才知道,雇主都是观望心态,就连工会也是,男工的权益都在被践踏,根本上还腾不出工夫来维护男女同工同酬。上有制度漏洞,下有封建余毒,中间还有内部蛀虫。要从根本上改变职业妇女的地位,可期待的最近一次转机,也该是我们这一代人努力奋斗二十年,尝试站到管理层,从制度上着手改变。”
何舜清一直认真地听着,末了,若有所思地低吟着:“二十年……”
起初他有点惊讶,一个才入职几个月的新员工,对于未来的计划已经那么详尽了,但再一想,这也不奇怪。宋玉芳给过他那么多惊喜,还差这一件吗?
抬眸一瞧,只见宋玉芳放空了眼神,木然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她的两根手指微微夹着酒杯,轻轻地来回晃动着。因不太喝酒,所以只一口下肚,脸上就起了红云。
“这还是取了乐观角度的算法呢。”她的左手划过脸颊,一路而上,停在眉心处揉了好几下,“要知道,我们再努力也只能改变银行业,还有其他行业呢?改变这个落后的现象,根本在法律。而法律的大门,只向年满二十的男子敞开。也就是说,如果法科的女同胞不出头,二十年之后,整个社会依然无法给女性一个公平的就业环境。再要想得谨慎些,立了法还有不依的呢。照这样算下去,五十年也不算是斗争的尽头。”说完,眼中似乎有泪,又自饮了一口酒。
何舜清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不曾打扰她的思绪。慢慢地站起身子,将酒靠在壁上缓缓地倾着,尽量不发出一丝水滴声。
“好在各大女校的进步宣传都很不错的,还有那么多有良心的报馆,贴了家私呼吁女性走出家门。我以为,与其走上街头做我所不擅长的宣讲,倒不如干好手边的工作,将来有了能力能帮上的忙也多些。”宋玉芳翘了一下唇角,抬眸撞见何舜清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于平常。
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掩了一下嘴,拇指绕着下唇转了两圈。心里有些懊悔,连喝了两口实在贪杯,自己不是好酒量,小酌便有些微醺,这就表白了太多野心。那些话只是个人志向,原不该说出来的。况且,何舜清总算领导,一个小职员起那么大的誓,实在让人见笑。
越想越觉得惭愧,宋玉芳忽然坐正了身子,拿住公文包,起来欠了欠身:“时候不早了,我实在该回去了。”
何舜清的嘴上挂着笑,一个“你”字刚出口,就变成了惊讶的一声“啊”。偷偷插进口袋里掏电影票的手,顿时就有些没处安放。
宋玉芳一再坚辞,何舜清也不能非要留住她,不然这夜幕降临的时候,倒像有歹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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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各人都过得很混乱。
首先是中行再一次霸占了全国的经济新闻头条。
何舜清所透露的调任很快就发表了,总处要调张庆元到重庆分行担任经理,所遗职务由上海分行的一位胡襄理升任,但胡襄理非但不感激总处的信任,还再三表态不会就职。
韩章认为许连山做出这个调命分明是在报复,因此愤然辞职,并电呈黎元洪,要求撤销调张庆元的命令。
商股联合会则认为许连山此举无论是否挟私报复有待调查,但毫无争议的是,调任程序草率,未有充分尊重股东权益,因此坚持要撤出股份。
危机重重的许连山,对于商股联合会早就有意整治,正好就趁此机会质疑其合法性,并提出应予解散的观点。
因为担心上海市面混乱,黎元洪不得不电令江苏省长,表示同意韩章的建议,饬许连山当即撤销命令,并邀双方会谈和解。
内部的争权夺利,直接闹到明面上。原该是央行的同事,却成了矛盾的两极,谁也不肯让一步。于是乎,各方质疑和指责的声浪纷至沓来。
何舜清忙得焦头烂额,自此就不像过去,常有机会和宋玉芳打个照面。
而傅咏兮也慢慢变得神秘起来,除了工作时间,很少在跟宋玉芳腻着。下班时间,更是连钟凯都难见她一面。
这天,宋玉芳刚从外面办完交涉回来,就有人喊她去会客室。
她以为是哪位老主顾,开门一瞧却是宋子铭。
“有急事儿找,你赶快请个假,快跟我走一趟。”
“出什么事了吗?”宋玉芳心上一揪,先是想到家里的母亲和弟弟。
宋子铭只管催道:“快点儿吧,这里不是说事儿的地方,咱们路上再谈。”
“那……你等会儿吧。”这一闹,闹得宋玉芳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宋子铭并没有提到妻儿,虽然急也不像是火烧眉毛,那么就不是至亲出事了。另一方面,今天本不是假期,宋子铭从房山过来,鞋上、棉袍上还有泥点子,却丝毫没有回家换身行头的意思,这是少见的失态了,可见事情紧急。
这样暗暗地一分析,宋玉芳越发跑得快了。
五分钟之后,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坐上了早早等在银行门口的人力车。
宋子铭只对车夫说了一个“走”字,并没有地点,但前后两名车夫却像是早知道了地方,应声便走。
宋玉芳的脸色变得铁青,她已然有了一种预感,自己怕是被算计了。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拼命地拍着人力车的顶篷,逼着坐在前头一辆车上的宋子铭说出实情:“到底什么事儿啊?你这样子,弄得我挺害怕的,到底怎么了?”
宋子铭在寒风天里赶了这多的路,心里又有一篇乱账,哪里还有力气回答。只管把双手放在嘴边,一面哈着热气一面搓着取暖。
宋玉芳坚持要答案,完全地丢弃了仪态,半站着身子吼道:“你要不说的话,我就跳车了!”
宋子铭拗她不过,转过头敷衍了一番:“我也不知道许多,但是事情一定相当紧迫。否则老太太也不至于催我崔得这样急,要我立刻带着你过去。”
“停车!”这时,宋玉芳早已气得满脸紫涨,七窍生烟四个字仿佛就刻在她脑门上。
回头瞧她的车夫不免吓了一跳,虽然前头给车钱的大爷交代了,晚些时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停,只管往大木仓跑,可跳车这种话不能不当成一回事。尤其是从年轻人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年纪的人,最是说得出做得到了。人家是父女,真要是出了事哪还会认账,自然是追究车夫的不是。
车夫只是跑慢了一点,宋玉芳果然就往道旁一跃。索性速度不快,踉跄两下人就站稳了。
宋玉芳气鼓鼓地回头走着,嘴里还恨恨地说道:“你要早说这话,我就不可能答应出来。”
宋子铭赶紧让车夫掉头,一路追着道:“你这是要造反吗?”
宋玉芳就更加速地跑了起来,喘着气道:“我并不想造反的,但也不想被生吞活剥,都是你在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