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房舍里,也有几个爱管闲事嗓门又大的,那议论声越过院墙,钻到宋玉芳的耳朵里来:“呦,谁家又闹上了。时候可不早了,快歇着吧。”
宋玉芳抿了一下唇,有两包泪在眼眶里越蓄越满,她扭过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淡然一些:“我只是说了实话。”
“伤人的实话就不该说,尤其是对长辈!”宋子铭摔了一下袖子,要不是坐在车上,此刻真恨不得一个人走开。
伤人。站在包氏的立场,或许是伤了她老人家。可站在宋玉芳的立场上,打从一开始就言明了此事不能答应,宋子铭还一味地逼迫,难道她就没有受害之处了?
宋玉芳冷笑一声,扭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宋子铭:“抱歉,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问题使得你改变主张,开始支持我撒谎了。你从小教我的,可不是这些。”
宋子铭的食指绷得紧紧的,一直要戳到她的眼睛里去,怒道:“别跟我这儿耍嘴皮子,难道我过去不曾教过你,对待长辈要孝顺?”
“得了,话都说了,也不能收回去。”宋太太蹙着眉,一面拢紧了盖在宋津方身上的大衣,一面将身一扭,拿背对着他们,“别没完没了的,把孩子吵醒了,他来了精神,你们知道怎么哄睡他吗?”
虽然言语里是指着两个人说的,实则谁心里不清楚,对家事一概不回的只有宋子铭而已。
他被夹枪带棒、明里暗里地损了一回,自然是怒火中烧,奈何向谁也发泄不料。就在心里想着,这究竟是几时开始变化的,不生利、不读书的妇女居然都把尾巴翘上天了。
对,生利。可不是自女儿去了银行领薪水之后,一点一点起的变化嘛。这事当初就不该妥协,他这做家长的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世风日下了。
因就恨恨地一叹气,愣道:“哼,女子与小人总是一样的,手里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时,车已经拉进了板章胡同。
眼见家门就在前头了,宋玉芳大起胆子来,扑通往下一跳,摔了半身的灰,惹得宋太太惊叫起来。宋子铭也不由地揪了一下眉头,连问摔坏了没有。车夫一下就醒了瞌睡,诚惶诚恐地停下车,慌得都忘了要去扶人,只是一直辩解,车赶得可不快,不关他的事。
宋玉芳倒不以为意,站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灰,强忍着从脚踝到胯骨一直蔓延至肩膀的疼痛,一瘸一拐却走得飞快,嘴里还冷笑着:“正是因为从前的经济压迫,我们女子才不得不对精神压迫低头的。如今有了钱,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而是明白了我们过去连个人都不是!我不止一次地表态了,你有拿我说的话当一句人话在听吗?我说了那么多不愿意,你却只当是家养的狗在跟你闹脾气!”
跟着,宋太太也冷笑了一记,不急不缓了说着话便走下了车:“我呀早都跟你说了,书读得越多越能气人。以前是你气我,现在女儿读的书不比你少了,不气你气谁?”她腾出一只手来推开了街门,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望了坐在驴车上面色苍白的宋子铭大笑,“哎呦,还真是合了那句话,骑驴看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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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上一塌糊涂的宋玉芳,自那天起,更加忘情于工作,加上中行本就在风雨飘摇之际,许多事情就有了搁置的理由。
这天,李组长忽然过来问道:“宋玉芳,这会儿忙吗?”
宋玉芳搁下笔,心里略想了一晌子,便笑着打趣道:“组长问我忙不忙,大概是找我有事儿的意思。那么我不管答什么,似乎都不合适吧。”
李组长跟着也是一笑,晃了晃手指头,示意她再上前一点,然后轻声道:“晚些时,审计院的副院长会过来。上头的意思呢,就把小饭堂布置布置得了。这些事儿,还是你们女士比较拿手。不要太隆重,毕竟咱们在风口浪尖上,更何况财政也确实吃紧不是。不过也不能太寒酸了,总要能表达出热烈欢迎的诚意来。”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心道容易干的活,也轮不上自己,便烦恼丢开不想,问道:“那么……究竟给多少预算呢?”
李组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低了低头,伸着手来回地摩挲着鼻梁:“才申请了五十块,千万别乱花,这还未必都能批下来呢。”
宋玉芳瞪圆了眼珠子,侧过半边脸,自言自语起来:“比学校里的欢迎会可阔绰多了。”
不过,这一阵子她也瞧出来,学校虽然不是一干二净,但比起别的地方实在好上太多了。五十块在她一个稚气未脱的毕业生来看,着实是大数目了,可兴许搁在大操大办的银行里,就成了穷酸了。他们当惯了大爷的,自然觉得一点小钱办不成什么场面,就推给了她。
李组长听她唧唧哝哝的,便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宋玉芳脸上腾地红了起来,借着一声笑来缓解尴尬,“我是说我得先算算帐。哪能边办事,边做计划呢。”
李组长也不深究,点了一下头,又嘱咐道:“这五十块,可是连小灶儿上的饭菜钱、酒水钱都算上了,可别算错了。”
见宋玉芳答应得还算爽快,李组长转身就找到了佟寅生,递了报销单过去,脸上堆着笑,道:“佟主任,这是账目,您给签个字。”
佟寅生接过来,先是漫不经心地一瞥,随后吓得人都坐不住了,伸了右手两根指头,惊道:“两百块?你少糊弄我了!副院长府上最近刚办了喜事你是知道的。他们家的新少奶奶寿日就在前天,一天的戏酒都有,听说也才花了两百。你这一餐,总不至于也在小饭堂搭台吧,竟也用这么多?”
李组长赶紧拉住他,示意千万别声张,然后无奈地耸了一下肩,诉苦道:“这不是为了年底顺利过关嘛。听说副院长年轻时去过法国,我就专门请了洋厨子。这您是知道的,洋人本来就贵,来一趟还跟你掐表算。这人工上就比府里现成的厨子要贵了,更不用说洋厨子开的菜单了,跟咱们平日吃的也不是一个价码。”
佟寅生因就照着法国餐厅的花销算了算,又默默地点了一下这餐饭的人数,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便有些犹豫起来:“搞好关系是没错,可人家干的是审计,你可别把好事给弄拧了。”
李组长只站着,嘻着嘴陪了半天的好话。心里又暗暗盘算起来,审计上的问题原不该是柜台这边出面的,至多也是在旁做个陪客。这回之所以让这边来唱主角,全是因为佟家跟这位副院长府上有些渊源。大概也是为这个,佟寅生才这样小心翼翼的。
“这里头还有点缘故啦。”李组长笑着取出一个皮盒子,敬上一根雪茄,擦了取灯燃着,然后才道,“您也知道的,咱们那个小饭堂一到年底就客多。近几年又没怎样翻过新,白墙都成了黑的。我跟庶务科谈了好几次。别的部门您也是知道的,好像咱们柜台上遍地是油水,揩一袖子就黄金万两的,大凡是咱们说要花钱的事儿,他们都……总之呀,说的话别提多不中听了。要不是上头开了会的,庶务科哪有那么容易松口呢!都是合作部门,以和为贵嘛。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么翻修的钱就可以……”
佟寅生冷哼着吐出一个烟圈,晃着两根夹雪茄的手指,道:“合着你自己都火烧眉毛了,还打算替别人救火呢!他们不合作,你就把账单挤到咱们这儿来,你哪头的呀?你不会是……”
“多个朋友多条路,大家都有好儿!”李组长抢着说道,又意味深长地点了几下头,“您忙着。”说完,一溜烟就走了。
佟寅生啧啧出声,刚待驳回,忽感到西装口袋往下沉了沉,伸手一摸,果然多了个长方的盒子。
取出来一瞧,可不就是刚才李组长掏出来的皮盒子嘛。打开来看看,只少了佟寅生嘴里的那一根。于是,他又挨着墙再吸了一口,跟品茶似地琢磨了好半天的滋味,这才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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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宋玉芳那边,已经绞尽脑汁地按照李组长的要求,草草画了几笔设计图,又在旁边列了一行大概的花销。
因写得入神,也未发现身后有个人影在靠近。
“呦,这是谁开了恩,竟然许你做起会计来了。”
这忽然地一笑,虽把宋玉芳吓了一跳,可傅咏兮的声音也好认极了,并不至于那么惊恐。
宋玉芳便扭过脸去,自嘲道:“真有那样好的差事也轮不着我,除非是留了一笔烂账,没人肯接手,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接着,刚才和李组长的一番谈话大概说了一遍。
傅咏兮接过那张纸来默读了一遍,然后才道:“要说五十块办一桌席面真是很奢侈了,不管怎么操办都很打眼吧?一个审计院的院长还是副的,就这样地隆重,总统来了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