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银行人声鼎沸,同事们各个步履匆匆、目不斜视,任凭沈兰怎样地挤眉弄眼,都只是浑然不觉地路过而已。
沈兰觉得自己的未来恐怕就剩两条路了,要么死在枪下,要么活着背负起袁平的烂账。
人一旦把前路看空了,就会变得胆大。
沈兰小声问道:“既然你手里有枪,怎么不干脆去学广东的龙济光,直接抢金库得了!”
袁平更把枪口往她背后顶了一下,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一千英镑,无论如何我现在就要弄到手!拿不到,就别怪我辣手摧花。”
话音刚落,沈兰就踉跄地跌了一步,硬生生被袁平揪了一下衣领,才不至于倒地。
意识到一旦把人吓坏了,自己也可能就此暴露的袁平,一改方才的态度,好声好气向她许诺道:“事情总有平息的时候,到时我一定让陆军部加倍还你这份情。”
可沈兰毕竟不是袁平素日里常打交道的那种女子,如果能活着躲过这一劫,沈兰最希望的不是钱财,而是与袁平的一切行为划清界限。因就微微地一摇头,拒绝道:“不必向我这种小人物承诺什么,我不是为你的好处,我为自己这条命罢了。”
两个人说完这些话,恰好来到了汇兑办公室门前。
“你们这是……”当班的主任见他们并肩而来,脸色俱有些不佳,且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担心地揣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袁平暗自计较着,手里只有一把枪,没法同时唬住两个人。
沈兰倒是灵机一动,把取款单递过去,找了一个非常合理的借口:“经理交待下来的,但他不能留口信,以免日后清算。”
主任接过来一瞧,自然也是皱起了眉头不说话。
袁平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上前一步,展颜笑道:“主任,您总该信得过我跟经理的关系。”
主任想了想,很轻易地就在单子上划拉了几笔。
沈兰很困惑,银行里的人都精明得不行,怎样这位金库主任的笔就这么好掌控呢,就只是因为袁平和陆军部的关系?
而主任接下去所说的话,恰好地解开了谜团:“老弟台,你该知道的,我一个人签了不作数。上头说了,除非是外籍客户,否则这两天要换外汇,必须经多部门审核批准,尤其是金库那边,需要蒋主任的亲笔签名。就是黎元洪段祺瑞来了,也是这句话。”
金库还有一个蒋主任,沈兰倒是从未听说过,更不谈打过什么交道了。
袁平听罢,便急了起来:“蒋孟叟几时现过身?”然后,左手指着沈兰道,“你问问她,她这样的或许都不知道金库还有这样一位主任呢。”
主任笑笑地一摊手:“别冲着我呀,我不是给你签了嘛。”
原来银行还留着这么一手,把审核的权利交给挂空职的人。这样一来,除非是熟识他们的大人物,否则普通储户就是掘地三尺也难办齐手续了。
“走。”袁平动了动藏在衣服底下的枪,又跟沈兰一同回到了她的办公室,把门再次锁上,往办公桌上一坐,吩咐道,“打去路政司,找蒋孟叟。”
沈兰照办,直到那边的主人接起电话,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把话机交到了袁平手里。
“蒋主任,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听声音似乎不大乐意呀。没有就好,老弟我最近想做一点生意,不过还欠了一点儿资金。我初来银行谋事的时候,咱们还一起打牌来着。那几圈牌,你也受益了不是吗?那么这份情……我需要你现在还。”
从通话的口吻来看,袁平与那位蒋主任很熟稔,甚至一起发过一笔不小的财。
因此,当蒋主任说出自己不在北京的时候,袁平大笑不止:“可我这通电话分明是打给北京路政司的呀,难道说接线员拨到了天津的蒋家别墅去?我如今是谁也不怕,倒是你们,谁在事发前沾上了我,就别想跑!”话锋一转,袁平嘴角的笑容多了几分阴鸷。
这时,沈兰已经听明白个大概了。
陆军部大约是发生了紧急问题,要彻底洗牌了,袁平的整个家族都处于危难边缘。好在他知道的烂账有厚厚的一本,牵涉其中的人必然需要把自己择干净。抓住了这个心态,他便有时间来部署后路了。
通话的最后,对方再不情愿,也只得问了问价格。
袁平举了老半天的枪,这时也收了回去。尽管已经大难临头了,但面对沈兰,他还是往日嚣张的模样。挑了挑眉,对着电话笑道:“蒋主任,干脆走私帐得了。我也不要多,一千英镑买一个君子之交。我不担心你反悔,收不到钱我就跑不了。我进了大牢,自然有我的说法。他们绝不会满足于我父亲倒台,那么我该拖谁下水,全看各位老友的诚意。倒是我们银行有位叫沈兰的大美人,你蒋主任要多多照顾了。她是一位淑女,非常好心的淑女,是她帮我拨通了电话。”说完,将电话撂下,冲着沈兰眨了眨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兰这才跌在地上,各种混乱的思绪犹如潮水一般向她打来,要将她卷入一个巨大的未知的旋窝里去。
袁平这样的公子哥,就是走到末路也会绝处逢生。而沈兰只是个孤女,就算她的养父母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却又怎么好让两位老人家卷进来呢?这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涉及陆军部的事情,随时可能会擦枪走火。也正是如此,袁平才不介意让沈兰听见他那么多事,甚至是故意要她知道的。因为这样一来,那位蒋主任出于自保的目的,自然就成了牵制沈兰的力量。而沈兰,无论她供不供出蒋主任都不要紧。
只有将平静的湖水打乱,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不行,无论如何总要先把袁平的事情设法告诉上级。这样一来,将来追究起来也好说话。
可是,告诉谁去呢?
照刚才通话的情形,中行的水简直深不可测。没准自己一开口,清白没捞着,反而成了灭口的对象。
“沈兰姐,妇女救助会来人了,要把这个月的经费取出来。”宋玉芳一面说着就过来了,见门关着,不由有些诧异。推了门,却发现沈兰跌坐在地上,不免慌了神,“哎呀,沈兰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地上多凉啊,赶紧起来,当心染了病。”
宋玉芳带搀带拖地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了,又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她手上。
沈兰喝了一口热茶,感觉情绪好些了,便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宋玉芳担忧地一直望着她,又把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妇女救助会来提一笔经费。罢了,就让密斯冷在外头多扛一会儿吧。你告诉我,这个事情可不可办吧。因为开会时说起过,牵涉公益的事情,可以酌情请示的。你别操心,告诉我该找谁就成,交给我去办就行。”
尽管此时情绪很乱,沈兰还是尽力维持着理智,做好手边的事情:“告诉谁都不顶用,要特事特办的人多了,今天恐怕是拨不出钱来了,只能明天视情况而定了。这样吧,你去外头说一声儿,支票先留下。我一定把这事儿记在前头,等有了消息再通知她们吧。”
宋玉芳便点着头道:“这样也好,同是女子,由我们说出来,对方大概也比较能信服。”
“小玉,忙完了就过来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被沈兰猛然叫起小名,倒让宋玉芳有些愣住。她回头望了一眼沈兰憔悴而无助的神情,料着其中必有些缘故,满口答应了下来。
不多时,外头的问题解决了,宋玉芳进屋,将门关了,急问沈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沈兰张了嘴,几乎要把全部的经过都倒出来。
幸而关键时刻心里多想了一层,袁平都要跑了,大概没什么说不得的。倒是那个蒋主任,谁知道他是什么路数呢,多一个人知道,岂不多一个人有危险?因就按下此人不提,只说了袁平的公案。
“天哪,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能……”说时,宋玉芳一脸后怕地要沈兰站起来转一圈,好检查她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你怕我挨了枪子儿不自知吗?”沈兰苦笑了一下,“别的尽可放一放,我想和你商量一句话。这个事总要向上级汇报的,据你看来,佟主任……可靠吗?”
宋玉芳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不敢说这个话,不过我心里有个人选,一定是很可靠的。”
“谁?”
别瞧只是一个字,真要原原本本回答起来,倒不容易。
宋玉芳先是为难地一笑,然后手脚麻利地翻起桌子来:“我们各拿一份文件在手上,只做有紧急事态的样子。你跟着我,别的先不谈,要谈起来实在话长,咱们先把你的所见找个管事儿的说清楚才是正经。”
沈兰看她还卖关子,心里急个不住,奈何自己一时又没主意,只得在后头一路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