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悲惨】(1/1)

这一天,当他凭几而坐,陷入冥思之际,一只鸟从窗户飞进来,落在他面前,将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他认识,这种鸟被人们称为鵩鸟,又名山鸮,晚上啼叫,格外悲惨。传说中,这种鸟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死去。这是一种很不吉祥的鸟。现在,它落在贾谊的几案上,跟贾谊对视着,眼神热烈,仿佛多见不见的好友。

这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更加伤感了。鵩鸟上门,多不吉祥!他有点儿悲天悯人了。他占了一卦,卦文显示,“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莫非自己真的要命尽于此?莫非此生注定怀抱利器而不能用?“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鵩鸟啊!你告诉我,我将要到哪里去?这一天何时会到来?

但是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实在太不甘心了!他一再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安慰自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大专盘物兮,坱扎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世事难料,谁能说清?虽然眼前身处困境,但未必日后不会通达,上天安排,自有其数,达不必喜,穷不必忧。“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輺虦兮,何足以疑!”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或许真的是福祸难料,就在贾谊为自己命运悲叹的时候,朝廷诏令来了,文帝思念贾谊,让他速速去朝廷相见。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啊!贾谊的心中瞬间沸腾了,所有压抑在胸口的滞气顿时烟消云散。朝廷没忘我,陛下没忘我!他喜不自胜。此次西行,一定要将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说出来,朝廷一些法令需要更改,还有一些隐患也要及时剔除。陛下如今怎么样了?几年没见,他的白发该更多了吧?是的,陛下尽心国事,渥发吐哺,是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贤君明主,他的心简直为国家、为百姓操烂了。但是有一点,文帝肯定没有变化,那就是听取建议。这一次回朝廷,一定要把自己所有的想法说出来。

贾谊兴冲冲地赶往长安。朝廷,我回来了,陛下,我来了。

当贾谊来到未央宫的时候,正值祭祀,文帝正忙,宫人领着他到宣室等待。宫人出去了,留他在殿里。他看着四周,多么熟悉!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还跟几年前一个样。他曾经多次在这里等待陛下,他们的会谈非常融洽,今天,他又一次来到这里,这次会谈会怎么样呢?他充满期待。

文帝来了,他终于忙完了。贾谊连忙起身迎接。几年不见,陛下还是老样子,只是看起来似乎有点儿憔悴了。贾谊激动了,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也有些难受,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皇帝说,但多少话凝结在心中!

“先生辛苦了!”文帝说,将贾谊贬到长沙去,他自己也有些不舍,有些内疚。

寒暄几句。贾谊觉得是时候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了,偌大的朝廷,怎么能没有一个人提醒陛下呢?

“陛下,我觉得……”贾谊打算说下去。

文帝打断了他,一脸神秘地问道:“先生对鬼神之事了解多少?”

鬼神?贾谊一愣,陛下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事儿来?他不知道,其实皇帝这个时候对鬼神之道已经开始着迷,几年之后,一个以望气著称的术士将会受到极大宠幸。

能看穿生死的人是不多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长寿甚至长生,能够像高祖刘邦那样看透生死的皇帝更少!看不透生死,必然热衷鬼神。

几百年前,子路曾经问圣人鬼神之事,圣人答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圣人不对鬼神之事。但贾谊不是圣人,文帝也不是子路。皇帝问到的,贾谊就得尽自己所知而解。他不是个耿直的人,更不是个敢触犯龙颜的人,他想做的,就是说服皇帝,取悦皇帝,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夜深了,文帝听得津津有味,一次次挪动座位,凑近贾谊。太神秘了,太高深了,文帝不住赞叹道,不是贾谊,自己何由知道这些!自以为几年过去,自己的才学能力差不多可以超过贾谊了,今日一谈,方知差距何止尺步!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谊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些,他有更重要的问题想同文帝交流,但是他没有机会,文帝的整个心思已经被鬼神充斥,哪有空闲听别的!这次长安之行,贾谊乘兴而来,失望而归。但这次他不是回长沙国,而是回梁国。文帝的儿子刘揖被封为梁王,很受文帝喜爱,文帝希望贾谊能好好教导他这个儿子。

但是贾谊毕竟有个结,滞于心中,不吐不快。生有时穷,命有时尽,谁能说得清明天会是什么样,自己会在哪里,生还是死?有些事情,既然有想法,就得赶紧去做。他一直有想法,他有满脑子的想法。他想像以前那样,跟文帝做长夜之谈,但没有这样的机会。没有征召,诸侯国君臣不可私离国境。

要想向皇帝进言,只有一个办法——上书。于是,贾谊将自己心中所虑的那些想法全都写下来,上呈皇帝。这封奏折,便是著名的《论治安策》。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

“天下之势方病大瘡。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

……

在这封奏折中,对于匈奴问题,对于国家制度问题,尤其对于诸侯国过于强大的问题,贾谊都进行了分析,而且提出了处理的办法。武帝时期由主父偃提出并最终实施的推恩令,其实贾谊的奏折中已经提到过这种思想。

如果这封奏折所提到的问题,文帝能够认真考虑并落实,那么,景帝时期的“七国之乱”或许不会发生,可惜的是,文帝对这封奏折的态度是批判的接受,只有很少一些建议得到重视,而最让贾谊担心的诸侯国的问题,文帝并没有采纳。

贾谊就像一个有痛心疾首的师长,用几近恳求的语气,将心窝子里的话掏出来,但是孩子却不肯接受。贾谊的真知灼见虽然没有被接受,但是这篇《论治安策》却流传下来,名垂青史。它之所以有名,不光是因为贾谊的远见卓识,更因为他对国家,对朝廷的一片深情。两汉时期,言事准确的奏折不在少数,但是像这样饱含深情的奏折,汉史所载,绝无仅有。

公元前169年,梁王刘揖不慎从坠马而死。身为梁王太傅的贾谊陷入绝望之中。莫非上天注定要自己困穷?何以不幸一来再来?在朝廷几年,不能容身,被贬长沙。在长沙又有鵩鸟临门。总算有机会见到皇帝,却没有机会阐述政见,转为梁王太傅,梁王却不幸殒命。梁王是皇帝的爱子,皇帝对他寄予何等厚望,将他交给自己,这是对自己莫大的信任,而自己却没能尽到太傅的责任!自己有负国家,有负皇帝啊!贾谊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孔子可以乘桴浮于海,贾谊没有圣人那样的气度。吾道穷矣,可以休矣!一年多之后,伟大的政治家停止了他天才的思想。

有才能却不逢盛世,逢盛世却不逢明君,这是不幸的,但逢盛世逢明君却不被信任更是不幸。李广不封侯,贾谊不拜相,成为两千年来多少人深以为憾的事情!

湘水呜咽,枫叶飘零,向人们诉说着这个世界的不公。

数百年后,东晋庾阐出任零陵太守,路经湘江,凭吊贾谊:

伟哉兰生而芳,玉产而洁,阳葩熙冰,寒松负雪,莫邪挺锷,天骥汗血,苟云其隽,谁与比杰!是以高明倬茂,独发奇秀,道率天真,不议世疚,焕乎若望舒耀景而焯群星,矫乎若翔鸾拊翼而逸宇宙也。飞荣洛汭,擢颖山东,质清浮磬,声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信道居正,而以天下为公,方驾逸步,不以曲路期通。是以张高弘悲,声激柱落,清唱未和,而桑濮代作,虽有惠音,莫过《韶》《濩》;虽有腾鳞,终仆一壑。呜呼!大庭既邈,玄风悠缅,皇道不以智隆,上德不以仁显。三五亲誉,其辄可仰而标;霸功虽逸,其涂可翼而阐,悲矣先生,何命之蹇!怀宝如玉,而生运之浅!

昔咎繇谟虞,吕尚归昌,德协充符,乃应帝王。夷吾相桓,汉登萧张;草庐三顾,臭若兰芳。是以道隐则蠖屈,数感则凤睹,若栖不择木,翔非九五,虽曰玉折,隽才何补!夫心非死灰,智必存形,形托神用,故能全生。奈何兰膏,扬芳汉庭,摧景飚风,独丧厥明。悠悠太素,存亡一指,道来斯通,世往斯圮。吾哀其生,未见其死,敢不敬吊,寄之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