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的初冬,万木萧疏。秦帝国的辽阔疆土上,照常日落月出。
从秦长城的东端(今朝鲜平壤),到新辟“越道”的南端(今越南中部),数以百万计的刑徒仍在从事此生看不到尽头的苦役。雪满山头的长城线上,30万戍卒仍在执戟警卫。
咸阳街头,熙攘如故。
十月戊寅日,在连续的阴谋中完成了权力接替的胡亥,以秦二世的名义为秦始皇发丧,诏令大赦天下,宣告自己正式承继帝位。
这一天,是秦始皇死于沙丘的第72天。
胡亥即位时的年龄,才21岁,正是大好年华。最高权力来得是否合法,可以不论;只要好好去做,父辈创下的基业,就是他最好的舞台。可惜,他不是那样一块料。
他一上台,就论功行赏,把赵高提拔为郎中令,负责宫中卫戍。
秦二世的权力来得不合法,生怕有人异动,于是把中央警卫大权交给阴谋的始作俑者赵高,他才能放心。至于赵高会不会有异动,秦二世并不担心——没有我胡亥,也就没有他赵高的今天。
可是秦二世想错了。权力一旦授予人,就具有了某种独立的性质;被授权人可以借机培植自己的力量,最后反制授权人。想想看,一个宦者赵高,就可以颠覆伟大秦始皇的政治遗嘱,其野心与能量该有多么大,怎么还敢把最敏感的中央警卫权授予他?
胡亥本没有当皇帝的命,也没有当皇帝的脑,他侥幸当上了皇帝,自然想不到这许多。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要隆重地为已逝父皇举行葬礼,以死人压活人,凸显自己的继承合法性。
始皇的骊山陵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其宏伟空前绝后,由于工程庞大,附属工程极多,70万刑徒夜以继日地忙,到始皇下葬时也还未能完工。秦二世就下令突击修建,昼夜不息,一直到后来造反的队伍闯进了关中,才被迫中止。
始皇下葬之际,秦二世连发两道命令,令人倒抽一口冷气。一条是,始皇后宫的嫔妃,凡是没有生子的,放到民间去不宜,皆应殉葬。
秦国过去有古老的生殉制度,因为不人道,早在160多年前,就被秦献公废止了。秦二世不管那么多,老爸后宫的宫女,统统要塞到坟墓里去。曾有记载说,始皇后宫“列女万余人”。生了孩子的能有多少,微乎其微。始皇仅有儿子20多个,女儿10个。看来,万余宫女中的绝大多数,都做了殉葬品。
第二道命令是,始皇灵柩下葬,葬礼大事完毕后,为防止泄密,马上将墓道的中门关闭,然后落下巨大的外门,填土封树。那些仍在中门之内的工匠和放置珍宝的工作人员,就统统不管了,活埋。
这些人有多少?据《汉书》上说,也有万余人!
这是秦族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生殉。
秦二世,没有秦始皇的机谋,却有比秦始皇更出格的霸道。他在做公子时,就是个顽劣人物。一次始皇帝大宴群臣,让诸子也参加。诸公子先吃,吃完先走,胡亥走到阶下,看见群臣脱下的鞋摆了一大排。他见里面有华丽的,气不过,就用脚逐一踩坏,而后扬长而去。其他公子见了,莫不摇头叹息。
这样一个地痞式的人物,接管了一个疆域万里的大帝国,能发生什么事,我们不用想也知道了。
可叹李斯为一代名相,深受秦始皇倚重,其子皆娶秦公主,其女皆嫁秦公子,父子两代都是帝国重臣。他的命运,与秦朝的兴衰紧密相扣,却忍心参与阴谋,断送了帝国的和他自己家族的未来。
胡亥骤得大位,心里还是没底,必然以极端行为来巩固位置,这就使得秦朝政治本来就绷得很紧的弦,更加紧绷了。
胡亥问赵高:“我既然已经坐了天下,就想享尽声色荣华,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还想长久拥有天下,有什么好办法吗?”
赵高给他的主意,跟法家的办法相似,就是严刑峻法。他建议说:“咱们的沙丘之谋,诸公子和大臣都有点怀疑。诸公子是您的兄弟,诸大臣又都是先帝的旧臣,今日陛下初立,他们当然要不服,恐怕要闹事。怎么办好呢?就是严刑峻法,抓住有罪的就株连,以至于灭族。这样,把大臣全干掉,疏远您的兄弟。为了树立权威,您可以从小人物中选官,让贫者富、贱者贵,把先帝的大臣全部除掉,换上您所亲信的人,天下不就归心了吗?”
赵高的这番话,说得恶毒,但细品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自古以来的统治术。“一朝天子一朝臣”,到后来都成了俗语了。
秦二世听信了赵高的话,立刻变更了法律,对大臣、诸公子、公主下手了。负责处理这些公子、公主的问案法官,就是赵高。
皇上想要一个人死,那是不难找到理由的。胡亥一口气在咸阳街头砍了12个公子的头,在杜县(今陕西长安西南)处死了6个公子,财物没收,受株连者无数。另外,还有10位公主被碎尸于杜县,简直是骇人听闻。
公子高在听到风声后想逃跑,又怕株连亲属被满门抄斩,只好上书秦二世,表示愿意为始皇帝殉葬。秦二世大喜,批准了,还赐给钱十万用以安葬。
从此之后,秦朝的法律愈加严苛,群臣人人自危,都有了反心。胡亥加强专政的结果,适得其反。
赵高还给秦二世出主意说:始皇帝所以能说一不二,是因为君临天下的时间较长,现在陛下刚开始执政,万一说错了话,群臣就会不服。因此,不宜与群臣多见面。
秦二世深信不疑,从此深居宫中,有事只和赵高商量,即便公卿也难得见上一面。
这样一来,秦朝的中央集权达到极致,文官体系的纠错功能完全丧失,国家等于只有一个人说了算,根本无法有效应付任何事变。
就这还不够,秦二世认为自己刚当皇帝,大臣虽然被压服了,黔首可能还不服,必须像老爸那样巡游天下,让百姓知道新皇帝也不是好惹的。
这位二世办事,实事求是讲,还是很有效率的。
秦二世元年春天,胡亥沿着秦始皇冬巡的路线,从咸阳出发,到碣石,向南到会稽,在秦始皇所刻石碑上都刻上了自己的铭文,而后远赴辽东而还。
此行费时十个月,行程竟有八千里以上,每天要跑一两百里,堪称高速行驶。
回到咸阳后,秦二世继承老爹的大业,继续建设阿房宫,外抚四夷。可能他感觉还是不够安全,就从各地征发善战甲士5万人,驻屯咸阳,拱卫首都。考虑到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咸阳当地的粮食供应不上,就令各郡县自己筹粮,士兵们自带粮食,咸阳300里内不提供一粒米。
秦二世的预感是准确的,就在他东巡归来两个多月后,秦朝的土地再也承受不住他的超高压了。
当年七月,在泗水郡的大泽乡(今安徽宿县)爆发了由农民陈胜、吴广领导的全民大起义。
在我们的印象中,好像是由于陈胜、吴广首举义旗,刘邦等枭雄才跟上的,其实不然。就在此前一年,泗水的亭长(基层治安组长)刘邦,就拉杆子起来造反了。
当时,刘邦负责带队,送一批刑徒去骊山修始皇陵。一路上,刑徒不断逃亡,怎么也管不住,估计到地方也就快跑光了。队伍行至路途的一半,刘邦陷入了绝境——就这支人数不全的队伍,即使到了咸阳也要遭处罚,自己也得沦为刑徒。
人被逼急了,总要有个活路。刘邦是个带点痞气的人,他想来想去,决定不按常规过这一辈子了,索性放掉了所有的刑徒,自己要去当土匪。其中有10多个刑徒为刘邦大大义所感,愿意跟随。
这支小小游击队,就这么形成了,隐蔽在草泽之中等待时机。渐渐地,竟然混成了好几百人的大队伍。
与此同时,彭越,一个打鱼人;英布,一个受过“鲸刑”的人(也就是脸上被刺字,故又名鲸布),被罚在骊山修陵墓。在修墓期间,他俩秘密联络有志之士反秦,策划了一阵子之后,带着一批刑徒逃到了长江上,当了水匪,实际上就是开始了反秦起义。
是陈胜、吴广的投下的星星之火,把四方民怨的燎原大火给点起来了!
秦二世这个倒霉蛋,撞上了中国古代最经典的一次全民大起义。
秦朝是伟大的,但也是有深重罪孽的。这罪孽实事求是讲,不是由秦二世而起,秦始皇的政策需要负重大责任。秦法从来严苛,但自商鞅以来内部还没出过问题。因为百姓只要肯作战,上进之途还是有的。且国家在不断扩张的非常阶段,秦民多少还有个盼头。
待到天下统一后,战火熄灭,万民都有“更生”之感,如果这时候秦始皇与民休息,黔首必然感恩,秦朝就会有一个非常稳固的民意基础。
可是统一之后,秦法愈加严酷,完全针对着老百姓来了,再得军功不易,而不小心犯法当刑徒的机会倒是增加了。国无宁日,民无安居。问题那就严重了。
秦朝的赋税,是征收百姓收入的大半。聚敛过重,百姓难以承受,这是弊病一。
秦朝的边防、修建任务太重,征发卫戍和劳役人员一直征发到基层闾里。丁壮被搜罗一空,百姓没法过正常日子了,这是弊病二。
人民没有了希望,就要出事。
在这种危局下,如果中央机构头脑清醒、运转有效,还能防范一下。可是秦二世得国不正,他要防范大臣中的异己,所以采用了最极端的寡头统治,只依靠赵高一个人来施政,听不到正确意见。另一方面,本应自觉为政权服务的大臣和郡县官僚,因为秦二世在残杀亲兄弟时株连过重,人人震恐,大家都是活一天算一天,完全失去了屏障政权的主动性。
正因为有这样种种失当的举措,火山一旦爆发,皇冠必然落地。
本想延续千世万世的秦朝,二世而亡,就是它的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