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篡权】(1/1)

赵高知道李斯的智商与胡亥不是一个级别的,所以开门见山就谈实质问题:“遗诏现在公子胡亥处。我来与您商量,皇上驾崩与遗诏之事,尚无别人知道。这样一来,立太子之事,就在你我两人怎样说了,请问您意下如何?”

李斯闻听此言,不由大惊:“这是亡国之言,岂是为人臣者所应议论的?”

赵高这才开始做思想工作:“您应当自问,您才能与蒙恬比,谁高?功劳与蒙恬比,谁高?谋略与蒙恬比,谁高?声望与蒙恬比,谁高?与长子扶苏之关系与蒙恬比,谁深?”

李斯老老实实回答:“这五个,我都比不过蒙恬,但您为何要以此来责备我呢?”

赵高说:“我不过是一打杂的仆役,有幸靠着粗通狱法、文书,进入秦宫,办了二十年的事。这许多年来,我还没见过最终没被秦王罢免的丞相与功臣,即使有将封爵传到第二代的,也难免被诛杀。今皇上有二十余子,你无一不熟知。长子扶苏,刚毅勇武,对人信任,又善于激励将士,他如即位,必以蒙恬为丞相。到那时,您还能保全你的印绶、光荣还乡么?我曾受命教育胡亥,教他学习法令,数年间未见他有任何过失。胡亥这人,仁慈忠厚,不爱钱财,礼贤下士,内心明达而不善言辞,诸公子中无人能及。依我看,可立他为嗣君,请您斟酌后决定。”

这些话,虽然说到了李斯的痛处,但李斯仍不能接受,愤然道:“无须多言!李斯亲受遗诏,一切听天由命,无从选择。”

赵高冷冷地说:“安可以转为危,危可以转为安。今安危之势未定,却听之任之,这如何算得是一位尊贵者?”

李斯凛然道:“我李斯原是上蔡(今属河南驻马店)布衣,皇上之所以把我拔为丞相,封为通侯,让我子孙也获得高位厚禄,就是要把国之安危托付给我,我怎能有负于皇上?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为人臣者,只能恪守职责。请您不要再说了,以免我李斯因此而获罪。”

如果李斯到此为止,那么对他和对秦帝国也都幸莫大焉,可惜,这位元老重臣也未能摆脱赵高的圈套。

赵高接着攻心:“自古圣人无常道,无非是能见微知著、顺应时势而已。当今天下权命,全在胡亥手中,我也只能顺着胡亥的意思来。政治这东西,以外制中,那就是惑乱天下;以下制上,那就是乱臣贼子。您总不至于愿意做乱臣贼子吧?其实呐,秋霜降,草木落;春冰融,万物苏。这就是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您要是知道这先后因果,那就离道不远了。请您尽早决断吧。”

李斯是法家,讲究的是用狠辣手段达到实际效果,也可说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赵高的攻心,恰恰用的就是实用主义逻辑。李斯渐渐地守不住底线了,但仍在做内心的苦苦挣扎:“往事可鉴,过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公与公子纠兄弟争位,公子纠身死受戮;纣王杀亲戚比干,不听忠谏,社稷倾危,都城变为废墟;这三件事都是逆天理之事,直闹得国破家亡、宗庙绝祀。我李斯还是个人呐,怎能参与这大逆之谋?”

赵高听出李斯已经有所动摇,就赤裸裸地威胁说:“自古上下同心,事可必成;内外合一,绝无差错。您要是能听我的计谋,可保长久为通侯,世代荣华,寿比王子乔、赤松子,智如孔子、墨子。如果舍此不从,必殃及子孙,我实在为您寒心呐。凡是善于处世者,可因祸得福,请您自己掂量吧。”

李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赵高已经与胡亥串通好,如果不从,厄运立见;但违心从之,又觉不忍,于是仰天长叹,流着泪道:“生不逢时,偏遭乱世。既不能以死尽忠,又何以安托此身?”

在这决定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李斯终以一念之差,放弃了原则。他之所以退让,是出于恐惧,可是他就没有想到,如果坚持原则,那么秦始皇余威尚在,仍在运行中的国家中央机构就是他的后盾,一个宦官赵高、一个普通的公子,很难与他这位百官之首抗衡。而一旦屈服,加入了阴谋集团,他的地位立刻降到赵高之下,且完全被赵高所控制,原有的丞相权威如同虚设,今后的不可预见性就更大。

李斯是出于私利而跳了火坑,这也算是他谋害韩非的报应吧。凡是过于急功近利的,最终不一定有好结局,这规律于政治家、于普通人都是一样的。

赵高成功实施了篡权的第二步,便兴冲冲去向胡亥汇报,一开口就改了称呼:“我奉太子明令,去向丞相传达,丞相岂敢不遵?”

胡亥一夜之间成了准皇帝,大喜过望,立刻召李斯来,三个人密谋了一番。

在权力接替的非常时期,胡亥、李斯、赵高抛开法定程序和公开机制,非法结成了“三人帮”,开始扭转帝国的命运了。

赵高开始篡权的第三步,他与李斯合谋,毁掉始皇帝写给公子扶苏的遗诏,对外诈称李斯亲受始皇帝遗命,立公子胡亥为太子。然后,另外伪造了一封始皇帝写给扶苏的信,给扶苏与蒙恬安上了几宗罪,赐他们两人死。

伪造的遗诏说:扶苏与监军蒙恬率师十万屯边,十多年了,不能前进一步,士卒消耗却很多,可说是无尺寸之功。不仅如此,扶苏反而还数次上书,诽谤我之所为,因为没能卸职回咸阳做太子,而日夜怨恨。扶苏这样子,是作为儿子的不孝,现赐给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驻外,对扶苏的行为不加纠正,明知其谋,却不及时汇报,是作为臣子的不忠,现赐死。兵权交给裨将王离(王翦之孙)。

接班的问题,就这样完全变了样子。兵权的问题,顺带也就解决了。

这就看出赵高拉拢李斯的必要性了。赵高扶植胡亥上台这件事,太过离奇,帝国的任何官员都可能会提出疑问。而李斯是帝国最高行政官,如果谎称是李斯亲耳听始皇帝说的,事情才具有可信性。赵高这是在拿死人压活人。

在这场阴谋戏里,赵高要磨米,李斯就是拉磨的驴;赵高要过河,李斯就是临时搭建的桥。

政治阴谋,一切取决于利益。赵高可以在君王刚刚咽气之际,就违背君王的旨意,他对李斯怎么可能抱有一丝慈悲?

可惜,李斯竟一点也意识不到这危险处境。

伪造的遗诏写好之后,胡亥马上派亲信作为特使,飞驰上郡,送到蒙恬军的大营去。

事情办到这一步,仍然还潜藏着一个危险,那就是扶苏与蒙恬可能会抗命,发兵造反。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大了,因为在扶苏那里,也有一定的权力正统性。

为防止出现这种可能,车队在过了井陉之后,故意向北绕了一大圈,窥探北边的动静。

却说那信使到了上郡之后,把信交给扶苏。扶苏万没想到父亲的诏书竟是这样的内容,立时如雷轰顶,悲泣不止,但知道父命难违,只好接过宝剑,回到内舍准备自杀。

蒙恬虽然也很震惊,但他较为冷静,劝阻扶苏道:“皇帝巡游在外,并没有立太子,命臣领三十万军戍边,以公子您为监军,这是将天下的重任托付给我们。如今仅凭一使者来,就要自杀,焉知其中无诈?可暂且派人向皇上请命,若属实,再死不迟!”

扶苏为人忠孝,不肯抗命,对蒙恬说:“父令子死,唯有一死,又何必请命?”说完,便自刎而死。

蒙恬久经战阵,深深怀疑其中有诈,说什么也不肯死。伪造遗诏只是说赐死,使者并没有权力杀死蒙恬,只好把他交给狱官,关押在上郡阳周,自己回咸阳复命去了。

此时,出巡车队已过了九原(今内蒙包头西),正沿着著名的“九原直道”驰回咸阳,在临近咸阳时,终于得到了扶苏已死的消息。赵高欣喜若狂:第三步也实现了!于是催促车队加紧赶路。

等到了咸阳附近,见留守的右丞相冯去疾率领众人,已在郊外迎接。

这时候,时间就是政治,赵高立刻假传圣旨,说皇上重病在身,免去一切朝仪,车队直接回宫。

早一步回到政治中心,就是早一步夺得正统,赵高哪里有心思再玩那套“虚拟皇帝”的花样。一声呼喝,车队马不停蹄,一股脑地拥进咸阳宫去了。

胡亥此时志得意满,想到远在北边被囚的蒙恬,觉得他一门三代有功于秦,便也有了想宽恕的意思。可是赵高不想让蒙恬活。

赵高对蒙氏有宿怨。当初赵高在刚进秦宫时,曾犯有大罪,秦始皇让蒙毅治他的罪。蒙毅不敢枉法,判决赵高罪当死,开除官职。可是秦始皇考虑到赵高办事机敏,算个人才吧,就饶了他一命,恢复了他的官职。

这本不干蒙毅什么事,可是赵高却记了仇,现下可算找到报复的机会了,于是赵高向胡亥进谗道:“先帝早就有意让你做太子,可是蒙氏兄弟反对,所以才改立了扶苏。今日不除去蒙氏兄弟,来日他们必为扶苏复仇,那时恐陛下就难以安枕了。”

胡亥不会追究这谗言是真是假,凡是能威胁到他帝位的,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于是下令缉拿在“祈祷山川”返回途中的蒙毅。将蒙毅逮捕后,就关押在代郡的狱中。

先朝的重臣这样一个个地被剪除,李斯却不置一词。李斯自以为扶助胡亥上台有大功,可保代代无忧;却不想胡亥是一个连哥哥都能杀的人,还能指望他吃水不忘挖井人吗?如果蒙氏兄弟能保下,李斯多少还能有些应援,这两位重臣一除去,将来首当其冲的,不是李斯又是谁?

当时倒是有一位皇孙看不过去,他劝谏叔叔胡亥道:“蒙氏是秦之大臣谋士,不可一下子就抛弃。诛杀忠臣而树立没有节操的人,群臣就会互不信任,将士也会离心,臣以为不可。”

这位贤明的皇孙,就是后来接了胡亥班的子婴。

看来不光是扶苏,就是子婴,也都是正直之人,可惜历史不给他们机会。

胡亥哪里能听这个小侄子的话,反而派御史曲宫,到代郡去赐蒙毅死。

在代郡狱中,蒙毅做了长篇辩白,但曲御史不想打抱不平,手起剑落,把蒙毅给砍了。

胡亥又派出使者,赴上郡再次向蒙恬宣布赐死,蒙恬也作了长篇辩词,但使者说,自己只是奉诏行事,不敢把蒙将军的话上达。

蒙恬自知存活无望,仰天大呼道:“我如何得罪了老天,为何要无罪而死?”随后吞药自杀。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这位蒙恬将军,不仅治军有方、威震匈奴,而且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传说他在治军之余,还发明了毛笔和古筝。

蒙恬死后,“三人帮”害怕蒙恬的旧部有异动,特别派了李斯的舍人去做护军都督,负责监视众将。

扶苏与蒙氏兄弟一死,秦朝等于垮了半壁江山,此后的命运,凶多吉少了。

把秦始皇的社稷以及秦族的大业推到悬崖边上的,是赵高。

这位赵高,是不是赵国宗室派来的卧底呢?当然不是。

赵高的爷爷,确实有一点赵国宗室的血脉,不过已经很疏远了。他爷爷在赵国混不下去,流落到了秦国,从此这一支就留在了秦国谋生。秦国法律很严酷,他爸爸不小心触犯了秦律,被阉掉了那玩意儿,送入宫中服役。

且慢——赵高的爸爸是阉人,那么赵高从何而来?

是他妈妈生的。

赵高的母亲,也是犯了罪的,被送入宫中作奴婢,属于很低级的宫女一类。不知与那个男人野合,生下了赵高,所以赵高真正的血统,和曹操一样说不清楚了。

按照秦代法律,阉人一门,必须代代为阉人,所以赵高和他的兄弟从小就被阉了,留在宫中伺候。

因为出身卑贱,赵高总想出人头地,他从小好学,也积累了一些优点,比如精通狱法,书法也好,为人不但有心计,且膂力过人,算是有一点豪杰气。

他在处理秦始皇死后的一连串事务中,心狠手辣,毫不迟疑,远胜于书生出身的李斯。在他这里,验证了“实践家强于理论家”的道理。

秦族560多年的基业,很快就将败在这个奴才手里。中国古代的宦官擅权,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当属此次。

假如秦朝不遭此劫,公子扶苏顺利接班,将来的政策肯定会改弦更张、爱惜民力的,那么就不可能有汉。

我们的族群、我们的文字、我们的语言,都极有可能以“秦”冠名,与世界上大多数地方对我们的称呼相对应。

这一切,九泉之下的秦始皇都不知道了。这片辽阔国土上的剧变,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他走时,所能看到的,是万里江山的大好秋光。

不能长生,自是遗憾,但也可满足了。他必是以为,秦时明月不知将照耀千世万世!

25年执政,即手创江山。如此的人生,不也很豪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