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兄弟】(1/1)

和亲

公元前656年,秦穆公四年,秋八月十四日,阴。

早朝已毕,秦穆公照例同嬴絷、太史赜在内堂对答天下大事。对答每两月进行一次。这一习惯自穆公继承爵位后就确立了。

嬴絷是皇考德公的庶长子,与宣公、成公、穆公同为兄弟。他年过六十,经历四朝,在朝中最有威望。故此穆公视嬴絷为兄父,对他言听计从。

同其他诸侯国一样,秦国向天下派出无数密探。每月中,身穿各色服饰的密探便会集中在嬴絷的官邸,汇拢天下大事。再由嬴絷呈于穆公。对答的次数多了,嬴絷逐渐摸清了穆公的喜好:对于那些中小诸侯国,穆公从不放在眼中,他只在意齐、鲁、晋、楚这几个大国的动向,尤其是齐国。这一年,齐桓公五十五岁,虚长穆公十四岁。然而,身处天下中心的齐桓公早已是周天子册封的“方伯”,一位不折不扣的霸主。可他呢?继承爵位至今已有四年,除了一场与西戎的战斗外,穆公于几无涉足中原事务。在中原诸侯眼中,秦国依旧是和西戎无分别的蛮夷罢了。

五年前先君驾薨,秦国将噩耗告知列国,并宣布新君继嗣。然而,只有周天子和临近的晋、楚两国回派使节凭吊,余者全无动静。尴尬的结果大大刺激了秦穆公的自尊心。四年来,他除了勤修内政,操演军马,更是时刻关注中原动向。他时常对臣子说,他想效仿齐侯,有生之年必会盟天下诸侯。

然而,现实一次次与秦穆公开着玩笑。四年前,周室宗亲邢国遭北部蛮族狄人侵袭。齐国出兵三百乘,合宋、曹两国共助邢国。虽然狄人已先一步灭了邢国,可师出为义,莫不受天下人的盛赞。随后,齐国助邢人在陈仪建了新都,还分兵助守。此一举,又博得天下的赞誉。然而,秦穆公同样备下三百乘军马,却始终等不到齐侯的一纸邀约。

同年秋七月。楚国伐郑。齐国选在宋国朾邑,会盟宋、郑、曹、邾等诸侯,商议讨伐楚国的大计。这一次,齐桓公又将秦穆公冷落在一旁。

三年前,穆公二年,齐桓公再次召集诸侯与卫国楚丘,册立卫侯……

再往后,秦穆公已不想再多听此类的奏报了。

秦穆公心情略显轻松,饶有兴致地看着嬴絷和太史赜。“二公,今日有何对答?”

嬴絷原本是枕着双脚而坐,听穆公问话,长跪而起。“无。”

秦穆公像是跌了一交,心一沉,道:“距上次对答已有两月,天下诸侯竟无事发生?”

嬴絷反问到:“君上所说的诸侯,指得是哪些?”

“齐、鲁、宋、郑。”

“想我秦国偏安一隅,东有晋国,南有楚国。除去这两家诸侯,其余诸侯之事,与我何干?”

穆公面露不悦,冷冰冰地说:“天下诸侯之事与孤无干,孤又该问些什么?”

“君上当问秦、晋之事。”

秦穆公不解地望向太史赜,后者如嬴絷一般长跪。他与穆公年岁相仿,志趣相投,虽名为君臣,实则如兄弟一般。“君上,自秦国先祖受爵以来,已历二百载。然而秦国却始终是个小诸侯,无法与中原诸侯分庭抗礼。君上可知其中就里?”

“缺一位像管夷吾那样的济世之士。”

“此其一,还有其二。”

“请先生教诲。”

“君上所说的旷世奇才固然难以寻觅,可即便有了高人相助,君上也只占了人和。齐侯非但占了人和,更比君上多占了一个地利。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中原鲁、宋、郑、卫等国接壤。无论他想插手哪国事务,皆易如反掌。反观我国,为晋、楚所阻隔,即使有心涉足中原,也跨不过高山险阻。”

秦穆公沉吟半晌。“先生所言极是。然地利者,可遇不可求。秦自封爵以来,世代居于此……”

太史赜同嬴絷互换了个眼色,道:“先天缺了地利,就该在后天补上。”

“如何补上?”

“晋侯苦心经营多年,早有称霸中原的野心。秦国若能和晋国修好,便可借晋国,打通一条通往中原的路。”

穆公低沉着头,细长的手指在下颚处不停地抚摸。“秦、晋素有抵牾。要想修好,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含混在他口中。穆公仿佛预见到到未来行将就木的他仍无法问鼎中原的惨景。对他而言,这无疑是最残酷的惩罚。

“和亲。”嬴絷重新保持坐姿,双手搁在膝盖上,神情淡定。

穆公问:“孤未立中宫,膝下虽有子嗣,皆是庶出,如何和亲?”

嬴絷和太史赜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秦穆公被笑得发窘,大惑不解。

“君上没有嫡子,那就有劳君上亲自和亲。臣听说晋侯有一位长郡主,是申生、重耳公子的姐姐。她年纪与君上相仿,多年来未曾找到如意的夫君。若君上能与晋侯和亲,有三利。其一,君上立了中宫,后嗣有继,是我秦国之福。其二,与晋国结亲可令后路无忧,君上能专心平戎。其三,晋侯近来宠爱骊姬、少姬。两人为晋侯诞下公子奚齐和卓子。反倒是公子申生、重耳、夷吾遭冷落。晋侯一旦驾薨,其国必乱。届时君上便可以扶立晋侯为名,兴兵东进,染指中原。”

秦侯听得真切,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如果一切都在嬴絷的计算之内,那问鼎中原的确不再是空谈。可是,嬴絷又怎会知道他久久不立中宫,却另有难言之隐。想到此,穆公看了一眼太史赜。后者也是将头沉倒,不吭一声。君臣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公元前664年,秦宣公十二年。六月,大暑,蒲城。

蒲城属晋国地界,西接秦国,是晋国边防重镇。蒲城东、北、南三面环山,每当夏日,东风绝难进蒲城。土生土长的蒲城人大约只有几千户。他们全是靠挖掘铁矿,卖给军队度日。只有少数人还在坚持种植一些适合当地生长的作物。日子久了,当地人或是向东进入更大的城镇,或是向西,进入秦人的地界。蒲城也渐凋零。

随着秦、晋关系交恶。晋国加大了对蒲城的守御。此外,晋侯又下令在蒲城郊外建一座关押数千名奴隶的监牢。平时这群奴隶要负责修建城垣,到了战时,他们就成了抵御秦国的第一道防线。

这一年,蒲城迎来了一位贵客:公子重耳。他奉晋侯之命,守备蒲城,防御秦国的入侵。说是守备,实则是发配。流言在城中散布,百姓倒全信了。同他一起来到蒲城的还有大夫赵衰、狐偃、贾佗、先轸和魏武子。他们自重耳十七岁起便常伴左右,一晃十六载,始终不离不弃。

公子进城那天,城中百姓纷纷涌到大街上,想要一睹这位被发配公子的风貌。果然,三十三岁的重耳乘坐着一辆极其普通的马车进城。在他身前,只有几乘马车开道。身后的队伍倒是庞大不少,可尽是些老弱妇孺。重耳公子神态怡然地坐在马车上,目不斜视,似乎没有街上空无一人。围观的百姓们也很安静,他们都在为这位公子的未来而担忧。

自此,重耳便在蒲城住了下来。边防军务无需太过操心,奴隶的管理也井井有条。这位公子每日不是读书,便是和五位大夫谈经论道,或是去附近的山上打猎。有时,他会慷慨地把捕获的猎物分给沿途百姓。但绝大多数时间,他过得和蒲城百姓一样清平。

大暑这天,一名乞丐想赶在拂晓前进入蒲城。郊外,干旱的土地将最后一滴水献给了索求无度的苍天。后者却不知足,仍一个劲地煽点太阳炉中的火焰。乞丐在郊外找了一天的水源仍没有收获。他的嘴唇裂了一道道的口子,就连隐隐渗出的血也被他舔干了。黑色的头发从各个方位随意垂了下来,几根稻草从发丛中冒出来,比任何一根头发更精神。布满洞眼衣服黑乎乎的一片,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仿佛随便找了一块破布担在身上,尽量遮掩满身疮疾。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恶臭,沿途的野狗都不愿凑近去闻。

他拄着一节树枝,步履摇晃。接近蒲城城门,行人纷纷避开,生怕被他撞上。人们在他周围五步的地方围成了圈子,随着他的前行移动。他们上下仔细打量着怪人,或是议论,或是嫌弃。蒲城虽然地处偏僻,却也是中国大邦的城邑。如此肮脏丑陋的人,却也是第一次见到。

忽然,乞丐身后起了一阵骚乱。两驾马车激着满地沙土呼啸驶来。将近城门,车上的御者高举皮鞭,口中不住地呼唤叫人快快闪开道路。

乞丐丝毫没有听见身后的骚动。他的眼中只有前方的蒲城,仿佛进了城门就有一汪清澈的泉水等着他。马车卷来的风吹打在他的背脊上,让他稍感舒适无比。这风倒是令他步伐加快,但他仍然直直地走在城门前的主道上。

眼看马车就要撞上了乞丐,御者情急之下,向左侧猛扯缰绳。骏马一阵嘶鸣,与乞丐擦肩而过。可是,乞丐还是被马车撞得摔倒在地。他朝前又翻滚了几圈,伏在地上纹丝不动。马车在乞丐不远处停下,骏马起先仍有些惊吓,但在御者的安抚下,吐了几声粗气,平静了下来。适才被冲散的人群又聚拢在一起,把乞丐和华丽的马车围在中心。

一位公子从第一驾马车上下来,朝乞丐走去。那名公子年龄三十开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身高贵华丽的服饰更显得他仪表非凡。蒲城内属公子重耳身份最高,可穿戴打扮也远远及不上他。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公子竟然蹲下身,将乞丐翻转过来。

乞丐虚弱地闭着双眼,只有些许气息自鼻子中缓缓送出。他微微张着嘴,本能地喃喃说着“水”字。公子见状,伸手招呼御者取来一只盛水的皮囊。一股清水从皮囊中缓缓流出,它沾在乞丐的嘴唇上,干裂的嘴唇顿时生起一阵刺痛。紧接着,清水涌入嘴中,乞丐顿时生了力气,牙齿咬住皮囊口,拼命地吮吸着。由于水灌得太猛,乞丐才喝了几口便呛得拼命咳嗽。但他仍是不停地吮吸着清水,仿佛有人就要夺取似的。直到整袋皮囊喝尽,乞丐这才又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公子命人将乞丐抬上另一驾马车,这才继续进城。

进入蒲城,御者一边问路,一边朝城里最大的酒店驶去。近了酒店,御者心里一阵冷笑。原来蒲城地小人稀,城中最大的酒店也几近寒酸。不过地方虽小,店小二却极其殷勤。马车刚到店门前,店小二已经跨门而出,抹布搭在肩上,双手拽住马缰绳,将马儿带往店门旁的拴马柱。

御者下车,先赏了小二,说:“我家公子要在此地暂住几日。这店有多少房间,我家公子全包了。如果店里有客人住,请他们移步去别的店。一切损失,只管找我。”

小二一听来人口气不小,更不敢正眼去看御者所说的公子。他忽而请众人入店,忽而一个劲儿地扭头呼喊着店里的掌柜。一不留神,小二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恰逢掌柜从店里迎了出来,两人当即撞了个满怀。掌柜站定身子,一把推开小二,骂骂咧咧地掸了掸衣服,跨出门槛,陪笑道:“不知公子光临,小人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公子摆摆手,独自走进了店。进店后,公子突然说:“给车上的公子好好梳洗一番,服侍他去上房休息。”

掌柜抬头一看,就见马车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远远站着,就能闻到他浑身的酸臭味。掌柜面有难色,刚要开口,御者已经说到:“公子发话,还不快去办?伺候好了,少不得你的赏钱。”掌柜不敢违抗,高声叫唤小二帮忙。

午时初刻,公子正在房中用膳。忽然有人叩门,紧接着,一位公子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但见他皮肤黝黑,面目清秀。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气派非凡。进屋后,那人也不答话,倒头就拜。公子赶紧上前搀扶。那人再三推辞,终于肯落座。两人分宾主坐定,那人这才说到:“乞丐本是一条贱命,如何值得公子相救!”

“我观公子气宇不凡,举手投足间又合礼数,想必公子不是普通的乞丐吧?在下多曾听闻天下虽大,奇人隐士最难寻觅。公子沦落至此,必有难言之隐。”

那人羞愧地以衣袖颜面,不住地摇头感慨。“公子这么说,真折杀了在下。听公子口音,像是秦人。”

“足下也不是晋人。”

那人紧握拳头,像是做了个重要决定。“在下得蒙公子相救,如今还有个不情之请。在下斗胆,愿与公子结为异姓兄弟。”

公子听罢,顿时来了兴致。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问到:“足下不问我是何人,便要与我结拜?”

那人笑道:“公子不知我是何人,却也仗义相救。”

两人叫小二搬来香烛祭品,在房里结了异姓兄弟。公子今年三十有三,那人虚长了一岁,公子拜他为兄。

结拜已毕,公子命小二重置酒具,兄弟二人推杯换盏,聊得好不欢快。酒至半酣,那人问到:“愚兄听贤弟名唤任好,可是秦国世子任好?”

嬴任好点头道:“正是愚弟。兄长是子禽氏的后人,但不知与昔日王子颓身边的大祝子禽跪是否同宗?”

嬴任好一番话像是说中那人要害,只见他长叹一声,低头连饮数杯。原来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从王城中逃脱的子禽赜。

那日王城中兵荒马乱,处处都挤满了百姓和士兵。子禽赜得知父亲死于乱军中的噩耗后,即要自刎。亏得侍从劝阻,这才保住性命。主仆三人弃车改为步行,来到王城西门,正逢西门大开,边伯、詹父带队驱赶纹牛通行。城门两侧的军卒得到命令,必须令纹牛先出城。他们挥舞长矛,驱散想要通过城门的百姓。侍从抬眼张望了一番,猛地拽住子禽赜,钻入了牛群。他们猫着腰,一步紧一步慢地随队伍混出王城。出了王城,子禽赜这才发现童子尚在城内。眼见再也回不去城,只得跺脚哀叹。侍从宽慰了他一番,两人便投小路朝西去。

“这些年我们主仆二人一直在晋国游历,因四处张榜捉拿子禽氏,我俩只得隐姓埋名。后来,我们变卖了身边物品,还是难以维系生活。一日,义仆在山中打野味,不慎失足坠崖。愚兄这才一人流浪至此。”说着,子禽赜不禁落了眼泪。嬴任好心中也是难受,料想子禽赜这些年来所受的苦绝不再少,能撑到今时今日,实非易事。

接着,子禽赜又说了在晋国游历时的见闻。嬴任好听得极是真切。后来又聊到治国之道,嬴任好但有发问,子禽赜都能对答如流。两人不觉聊到半夜,这才撤席休息。自此,嬴任好与子禽赜便在蒲城住下,每日对席,高谈阔论。

光阴荏苒,一晃到了立秋。蒲城登时凉爽了不少。这一日,嬴任好来了兴致,邀子禽赜一同上山狩猎。两人备齐弓箭,乘马带着仆从,径投城南豹子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