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一程终还珠赤诚一片东流付

九儿打开第二个锦囊,掏出来一看,竟是出门时忘了带上的锁玉绣金铃。

九儿开始想:“仙姑真有心,这枚金铃与九儿身世有着莫大的关联,当初选择其作为法器也是这个缘由,后来贤女师父授我驾驭之法,涤除杂念,心居玄览,一心只想着将铃铛托起于空中指定的位置,除此之外别无它念,绣金铃便乖乖地到了心中所想要到达的地方。如今,此去之路千里,想要到达的地方唯有金陵。此条道路不正是当时驭使金铃的轨迹吗?仙姑是在提醒我,切莫让心灵有所扰,只有摒除一切欲念,才能迅速达到目的之地。其实,这道理我是懂的,可真正做起来着实很难啊!”九儿想到最后,不禁感叹了一声。所幸爱慕一事仅仅是存于九儿心中的“妄想”,并不是什么“妄形”,来如晚潮,汹涌澎湃,去如晨雾,无影无踪,九儿在心里挥了挥衣袖,终究还是迈出了转身的一步。

远远地听着三才之人在三才之屋里其乐融融地品评着三才之碗,九儿行在风里,渐渐觉着自己的身体轻盈了许多,像一只雏鹰迎风展翅,盘旋在鹰城上空,俯视着地面所发生的一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柴荣掺完茶,一边被颉跌叔父拉着坐下,一边瞅着门前不远处的大树下立着的绿衣少女,那人站了许久,柴荣也看了许久,正当想出门瞧个究竟,却见那少女背转身去,原来背上还背着个比她更小的婴孩,向着寒风吹来的方向匆匆离去。

柴荣兴起,偶得三四句,句句言茶,却句句深藏茶翁之意:“灵芽嫩叶何其姣,碧水含香将绿绕。迎风解意惊鸿舞,逆流翻转浪白条。浅酌一口芳华溢,回味无穷相思淼。此去经年茶相敬,同携知己任逍遥。”

静海师父赞到:“好茶!好诗!看得出荣哥儿对这茶是用心相煎用情相思了。”柴荣抱拳连称了几声“岂敢”,心思却仍在刚才目之所及的绿衣女子身上,眼见其背影消失在寒风里。

九儿绕过鹰城,一路往东南方向疾行二十余日,穿颍州、经珠城、过滁州,渡江而至便是金陵。

这期间,有人曾打过九儿的主意,却被这机灵的小丫头一一撂倒,也有人打过九儿怀里几颗珠子的主意,却无一人真正得逞,皆因九儿心中无贪无念无嗔无痴。而这斗智斗勇的一路下来,九儿似乎又成长了许多。

时至金陵城下,已是秋风十月,而这里似乎刚刚经历了一番惊天动地与风云变幻,城头的“吴”字大旗已是东倒西歪且残破不堪,城中商铺正忙着换新招牌,什么“唐韵香鸡不二家”,什么“新唐酒肆头一坊”,什么“齐宫贵族金银铺”,还有什么“大齐第一绸缎庄”。城里百姓见面寒暄皆以李姓为尊,一时间,“李老爷”、“李公子”遍布大街小巷。

按照仙姑的嘱咐,九儿只需将背上的小十一送回金陵城里便可。

九儿在城里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安置,更没遇到一位合适的人选足以让九儿放心将其托付。经行府衙处,见两张画像张贴于前,九儿远远地就认出左一张画的正是襁褓中骈齿重瞳的十一,而右一张竟是额上一抹微红的小十。画像下面有几行字,九儿还认不全乎,等了几拨人观望谈论,大致听出了些眉目。

原来,就在不久前,金陵城里到处相传东都广陵吴帝失信,得婴、弃婴又代婴之龌龊事,而金陵西宫已严正交涉,敦促广陵东宫务必给个“交代”。而东宫确实无从“交代”,金陵权臣徐知诰便于十月初五举事,代南吴称帝,立金陵为都。而这一双失婴,正是宫中正继续找寻之贵族子弟,盼知情人士寻得,必有重金酬谢。

九儿眼里这下才放出了光,觉着终于到了将小十一从背上放下来的时候了。可走到离府衙尚有三十余步,九儿回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妹妹”时,模样是那样美好,感情是那样亲昵,不觉有些怀念起来。

距府衙二十余步时,九儿又念到一路上“小弟弟”虽然爱哭爱闹,但终究是这些哭闹才一次次打破九儿内心的孤独与寂寞,继续朝着神圣的目标前行。

距府衙仅仅只有十步,九儿忽然有些惶恐。朝夕相处下来,照顾背上这个“小家伙”已然成了九儿的习惯,想着即将要失去,心中着实放不下,遂一个转身将小十一襁褓上的遮风布掩了掩,旋即躲到一旁的墙角,心里念着“再看一眼便好”。

再看一眼,已是太阳西斜。九儿还是不肯将小十一放下,一手稳稳地托住后背上的小脚,一手任性地在墙上画起了道道。

一个用力过猛,袖子里的锦囊甩落一地,九儿捡起面上绣着“安怀”的一个,突然想起还没拆开过哩,遂急忙伸手往里抓,只听“哎呦--”一声,痛得九儿赶紧将手里拿出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原是个全身长满纤刺的曼陀罗的果子,像个小刺猬般蜷缩成一团,故意来扎九儿的小手呢。

九儿手心好痛,嘟着小嘴絮叨仙姑好端端的放个带刺的果子作甚,但心里却想既然是仙姑特意装上的,还是捡起来放着才好,遂又伸手去捡,刚一微微用力,手又被扎了一下,痛得九儿不得不放手。九儿感喟道:仙姑是在告诫我,痛了,就要放手。离别固然伴随着伤痛,但只有对小十一放手,才能让他回到温暖的地方去,重新找回家人的关爱,不像九儿,是个不知道名姓的孩子。

想到这里,九儿心中更是一阵隐痛,却终于坦然地把十一从背上放了下来,轻轻地托在怀里,着着实实地再看了一眼,遂憋住一口气将十一托放到府衙门前,自己藏身在不远处,一直等到十一被官人发现,再三确认一切妥帖后,九儿才重新装好三个锦囊,往来时之路回走。

背上没有了小十一,九儿心里轻松了许多,脚下也轻快了不少,加之走的是回头熟路,不出一个月,九儿便顺利地回到了神山脚下。

隆冬渐近寒霜降,一场冷雨一枯黄。九儿裹着厚厚的白色毛皮一蹦一跳地上了神山,远远看去就像一颗“浑球”,是浑身沾满绵绵白糖的麻球,在群山峰里跳荡,动作依旧流畅,笑声依旧爽朗,未见得其人,族人们早已得知是九儿回来了。

登得圣顶,首要之事便是去长生殿拜见神女仙姑。仙姑一见她穿着如此奢豪便面露不悦,责问道:“安身之珠是否用尽?”

九儿瞥了一眼从山下带回的牛车和大箱子,自豪地答道:“是以用尽。”

仙姑甚为恼怒,欲以杖责罚之。

九儿赶紧辩解道:“神山遍地是银珠,却未见半点用途,不如山下换些有用之物,方显神珠价值。”于是便分发起带回之物,上至神女仙姑下至众姐妹,时下眼见者人人皆有薄礼。

此外,九儿还特意留了一件裘皮大袄回白头峰小屋,亲自为祝词斋女穿上,引得窗外偷跑而至的白狼都淌下了热泪。

谶语有云:高泰相去否来时,明阳散尽太阴至。冬日的神山覆雪,如一副温情脉脉的面纱遮掩了一切,彰显着飘渺之神圣;又如暗夜中的月光驱赶幽冥,给寂寥之人带来心灵之慰藉。

然而,当炽烈的阳光刺破浓云终究洒满天地时,神山之上的层层白雪便如纱幕褪去般丝丝缕缕地隐去,化作一江春水渗入潜底。裸露出的,正是那雪层之下岩石的坚硬,冻土之中生命的腐朽,温情过后无情的冰冷,以及面纱背后面目的狰狞。

都道是幸福莫若孩童,纯真、绝假、赤诚、无邪,又道痛苦莫若知晓,情伪、狡诈、诡谲、虚空。或许是九儿心智过早成熟,总感觉夏花飞去,徒留残红,太匆匆,隐约中泛起一丝不安,惝恍中偶现一时懵懂。

而事实正应了小九的所思所感,神山中最快乐的时光随着为学之期的结束消逝殆尽,等待巫女们的便是真醇落尽后的彻骨寒床。

仙历三十年,九儿正好十岁,适逢周年大祭,神山上下一片繁忙。过去十年间,祭祀之礼不下百余场,巫女们皆按司礼贤女指示准备。可此番祭祀颇有不同,九儿等竟全然不知应做些什么,眼见着各房斋女如此慌忙,心中更为忐忑起来。

七月半祭鬼之日,圣地立高危之神柱于圣池,柱子正面刻四个大字:“幽冥指引”。池边面朝神殿之高地立施孤台一座,将刚满两岁之小十作为祭品与五彩生禽与五香瓜果一并陈列,又于各式祭品上插五色三角纸旗,每面小旗上写有“万物生灵”字样。

高台周围挂五行招魂幡,幡下设道场:神女施食,将米面分撒四方;贤女领诵,先而念咒,复而吐真言;斋女以木鱼、法铃、引磬、铙钹、手鼓为法器为之击节,游女千人或立或坐或舞或行,一切皆无定法,如断线之筝在圣池此岸飘摇。

子时已临,神女仙姑紧着敲响引钟,念诵之声愈响,击节之声愈密,行舞之度愈放。

巫女九人迅速被游女拱涌而出,千万双罪恶之手乱如禽兽般拽其发,裂其服,剥其衣,去其襦,转眼间,九位少女在天地间披散着长发,赤条条地面对着这群如厉鬼附身的“陌生”族人,在夜晚的凉风中瑟瑟发抖。

九儿忍不住,放肆地打了个喷嚏。

就在此时,游女们又像发了疯似的将巫女们拖到池边,无情地扔到圣池里,驱赶着扑游到对岸去。

巫女九人只好奋力游离。

当九儿游过池中圣柱时,发现水中倒映着“火照之路”四字,脑海中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梦园”里见过的赤红如血的彼岸花来。

待游至彼岸,眼前竟真真切切地盛开着梦中的场景,触目,惊心,如火,如荼。

还未等九儿缓过神来,那些残心泣血的曼珠沙华刹那间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将九儿烤炽得满身通红,散发焦灼。眼见着形势愈烈,巫女们又再次跳入水中,向着对岸游去。

当少女们游回此岸时,皆不肯上岸,怕又会遭受到什么突如其来的考验。却闻司礼贤女传音而至:“彼岸之花已去,烈火耀焰已逝,接引之路通畅,祀鬼大祭礼成。”此方才小心翼翼地上至岸来。

巫女们皆佯装无事各自散去,九儿亦莫不作语,一路采花织叶以蔽体,得回小屋里来。此后,神山不见小九数日,遂觉清冷了许多。

木鱼子曰:生生之爱远去,亦如生生之痛远离,求之为安怀,念之则安心。

寂寂之路往来,亦如寂寂之境往至,遇之则绝学,得之则弃智。

危危之柱乃树,亦如危危之台乃砌,高屋以建,巨擘以擎。

圣洁之幡如云,亦如圣洁之水清清,驱散死魂之形,涤荡死魂之灵。

火照,把一切伪善撕碎。

挽歌,将迷茫的心灵唤醒。

剥落的永远是罪孽的外衣,被迫呈现的乃是裸露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