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乌龙石破惊天行千里空寂无边

“仙姑--大事不好--”随着一阵骚动,磨墨游女怀抱着小十一冲出人群来至长生殿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仙姑--责罚--仙姑--救命--”此时,族人尚未从凤凰台献舞的震撼中缓过神来,突然听闻此讯皆摇头叹息,云聚至仙姑殿前。

小十一被司礼贤女夺来扔到殿前的玄武地板中央,裹在身上的襁褓散落摊开,露出一颗雄赳赳气昂昂的小鸡头,直指上天。

仙姑见状不语,暗自思忖到:此次乌龙事件事发偶然,一则于前日占卜问天,从卦象上看的的确确是两朵神花下界;观星象所显,亦表明此乃主阴之星坠陨,毫无一丝阳刚之气。偏偏上苍爱开这般玩笑,竟斗转星移,阴阳颠倒。

二则却是自己失察,那日从百人仪仗队盗得二婴,心想着早日遣返而匆匆赶路,于两日归途中,虽也曾感知到婴孩裹身襁褓有所湿,却无更换之意,竟不辨男女一路抱回仙山上来。一时疏忽导致如此严重后果,乌梅仙姑早已在心里自责了千百遍,不过此时,仙姑紧锁眉头,四下里寻思着解决之法。

九儿拨开层层族人,从围聚的人群中探出头来,见大家对小十一的小鸡头指指点点,不禁好奇起来,想着当初在山下曾抱过十一,无意中碰触过大家所谈论的那个小东西,还用拇指和食指捻起来好奇地扯了扯。殊不知那是个不祥之物,想着想着,九儿有些后怕起来。

众人情绪愈来愈激动,纷纷议论道:“扔掉罢,这是个祸害!”

“他还那么小,怪可怜的,还是留下来吧。”

“不行,这孩子绝对不能留!”

“谁敢留他,谁就是和神山作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圣殿里如同千万只蜜蜂环绕,百万只鸦雀聒噪,顿时炸开了锅。

仙姑缓缓地将法杖往空中一横,大家知会地安静下来,想听听到底会做如何打算。仙姑乃言:“上天既然安排其上山,自当遵循五行之命理,上天亦有好生之德,自不会放任我辈滥杀无辜。如今,我族人皆认定此浊物不能留,然天命亦不可违逆,当务之急乃速速驱逐下山,送回其所来之地便可,尔等本无需动怒。”一旁站立许久之司乐贤女言:“遣返尚可,但仙姑乃圣女之躯,恐不得再沾那俗物为上。”

“派九儿去可好?”九儿跳出人群,义正言辞道:“十一是我带上山的,理当由我将其归还。”

司礼贤女乃厉声呵斥:“荒唐,巫女尚未及笄,怎可独自下山,休得胡言,坏了祖制!”

司乐贤女调解道:“我到觉着还好,‘巫女上山即为下山’,此事由巫女来做也算合了规矩,只不过九儿年纪太轻,涉世太浅,怕她经不起俗世的诱惑,偏了方向。”

司礼贤女正要接声说什么,仙姑出言制止道:“小九下山尚且可行。大家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因得获此婴延了些时日,本以为九儿在山下趁我不在会撒泼乱了章法,却不想半步未出我所指定之范围,半点未涉神山之隐密,这一点着实可贵。”

九儿听仙姑如此赞扬正觉得受宠若惊,怎知仙姑话锋一转:“但这并不代表此番前往作风依旧。因此,派小九下山担此任务需启用‘连带法’为之约束,若在三月内平安而返,则其余巫女皆可受赏;若小九下山后忘了责任有所闪失,则其余巫女皆要受罚,如此可好?”仙姑看了看司礼贤女,见其面无表情姑且算作默许,接下来便只是众巫女的态度了。

九儿本是出于同情和略带些内疚,毕竟曾是她亲手将十一抱上神山,因此才提出亲自送其下山,却没想到会牵连其他姊妹,仙姑此法着实让她为难。

见九儿默不作声,小八第一个站起来,说道:“我愿意作担保,我也相信九儿抵得住诱惑。”

小五也站了起来,望着一同前来的姐妹言:“九儿是我们的妹妹,我们有理由相信她。”

阿大上前一步说:“大不了就一个死,谁怕谁!”

小五连忙解释道:“九儿才不会让我们死呢,她一定会完成任务的。”说完还对着九儿笑了笑,看到九儿眼眶有些红润又跑过来抱住安慰道:“你不是最要强的吗,怎么还哭鼻子呢,姐姐们都支持你,放心去吧。”

得到众姐妹的支持,九儿重新找回了之前的自信,信誓旦旦地大声说:“请大家相信九儿,一定可以完成任务的。”众人皆无反对之声,此事方才定了下来,拟定三日后启程。

临走之日,巫女们都来送行,祝词斋女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九儿抱住紧了又紧。这次下山,仙姑领着九儿走的是另一条花草丛生的明路,亲自护送至半山腰的岔路口,给了九儿三个锦囊,教其遇到困难时用,复又捡了几处紧要事交代,九儿一一记在心里。想到自己即将要完成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九儿既兴奋又忐忑。

背上背着十一,沿着下山之路顺利地来到山脚的神雨蕉林。九儿未歇,也未到熟悉的猎户家里借宿,星夜兼程地往南方走去。路过古墓陷阱时,九儿曾一度驻足,想起那两日与柴荣公子的相遇,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忽又想起柴公子在自己额头上的一吻,那种感觉像是在心窝子里浇上了蜜一般,甜得沁人脾,浓得化不开。

思绪不停,腿脚亦不停,临近傍晚,九儿就已抵达洛阳城下。姑姑曾说,穿过洛阳城是南去金陵最近的路线;柴公子也曾说,他要去洛阳城投靠亲戚。

此时此刻,九儿来到这座住着柴公子的繁华城市,心中多了份亲切,同时也添了份希望,希望在某个角落里能和柴公子偶然相遇。然而,背上背负的使命让她摒去了多少凡思杂念,用自创之“凝神隔世万恶莫近诸神勿扰呼吸大法”快步穿过几条人声鼎沸的大街,街上的行人仿佛是一串串幽魂从九儿身边“嗖--嗖--”地快速飞过,至于那些大声的攀谈声,嘈杂的打闹声也如同在九儿耳边自动挂起了布帘,无力而微弱。

九儿的心就像一个木鱼,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车马穿行的大街上无一刻流连,无一人攀谈。直至夜幕降临,肚子里的一阵轰鸣和背上小十一的吵闹才让九儿破了功,到处寻着果子树来。谁知这城里竟没有野果子,也无处挖陷阱捕猎,只有沿街夜市的小摊上传来叫喊声:“薯仔咯--好吃的薯仔咯!”

“刚出炉的山药丸子咧--”

“小孩儿,冰糖葫芦来一个吧!”九儿光是听着,口水便不停地往肚里咽。

九儿走到一位卖粥的老汉面前,躬身行礼:“老爷爷,能给我一碗米粥吗?”

老汉佝偻着背,转过身来答:“小妹妹,一文钱爷爷给你两碗。”九儿难为情道:“可我没有钱。”老汉也便没了声响。

连问了好几个卖东西的,九儿都碰了钉子,背上的小十一闹腾得更烈了。

九儿没招,肚子问题着实遇到了困难,只好拆了仙姑给的第一个最沉的锦囊,正面绣了“安身”两字,里边儿竟是一粒粒珍珠。见着这些不能吃也不能喝的玩物,九儿心里凉了一半,但也拿起一颗准备试一试。九儿琢磨了下刚才那些人的态度,还是折回卖粥的老汉跟前,问道:“没钱给这个行吗?”老汉拿起来咬了咬,自言自语道:“这是真的珠子吗?”九儿立刻解释说:“这是珍珠呀!”老汉还是不信,让她赶紧拿到斜对面的典当行里找人瞧瞧。

此时当铺里的人正要关门,见成色如此之好的珍珠便也果断收下,一边登记一边往内堂大声传语道:“无光泽不爽利品相奇差乱纹小粒珍珠一颗!”旋即换给九儿五百文铜钱。

九儿只听到“珍珠”两字,接过换来的一捧铜钱高兴得转身便走,铺子里的人从那个给钱的小洞子里钻出个头来喊住:“小孩儿,你身上还有其他珠子吗?”

九儿偷偷掂了掂挂在腰上的锦囊袋子,约莫还有二三十粒,却转过头答到:“没了,只有那一颗!”

出了门,赶紧将锦囊往怀里揣,不放心地按了按,这才背着十一径直往卖粥老汉摊子前去,用一文钱换了两碗粥,将自己和小十一喂了个半饱。老汉好奇地问:“你那珠子究竟当了多少钱?”

九儿老实地回答:“五百个--嗯--是五百文哩!”

老汉顿时吃了一惊,态度也和善了许多,连忙劝到:“那您就再来几碗吧!”九儿摇摇头,低头不好意思地说:“九儿吃得太饱容易贪睡,还是饿点儿好。”

老汉见此五六岁小孩这般懂事便也不再多劝,只是好心告诫九儿:“您那可真真是好珠子呀,按当铺的规矩,是真货那帮人才肯收,却将货物贬低得一文不值,只按市价的一成给。那颗珠子是好宝贝,不值当啊,还是赶紧想法子赎回来吧!”

九儿却觉得赎回珠子不紧要,要紧的是尽快将背上的小十一送回去才好,于是便继续往前路上赶。

两日后,九儿已出了洛阳,回头望望这座住着柴公子的城,心中满是感伤。

一路朝前走,九儿又希望柴公子会因为某种原由而离开洛阳,在去往之路上与之邂逅,甚至将对白都提前拟好,还告诫自己若是见到了一定不能过于热烈失了分寸,也不要视而不见伤了别人自尊,但最好的情状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一边儿胡思乱想着,一边儿往西南方向疾行。十日后,已至鹰城外界。

鹰城古称“应城”,相传为春秋时期墨家学派创始人墨翟故里,又背靠伏牛山,凡南下翻山途经之人皆在此歇脚。因此,在通往城内的这条茶马古道上挤满了茶寮,云集了南来北往的各方人士。

九儿奔了茶寮想去讨碗水喝,寻着一处修葺别致的茶水小屋名“三才碗”者,便驻足而观。只见柱上悬挂两联,以隶书之体刻之:“根为本枝为末茎上生玉叶芳花赏为珍。盖为天托为地碗立人秀木灵芽饮为醇。”屋内一四方桌上已对坐两位长者,左一精明利炼衣衫讲究,右一仙风道骨潇洒飘逸,皆风雅不俗之人。桌上三茶碗掀盖而置,正待水而侍。

这时,远远地听闻一阵鲜活之声于耳际飘过:“来了,水来了,让二位久等了!”拎壶的是一位背影高俊的翩翩少年,从茶寮亭子背后晃荡而出,如云中大雁般掠影而过,将一壶滚烫之水送进了小屋。

正要往盖碗里倒时,里间的茶水小二慌忙地制止道:“公子且住,怎能由您亲自掺茶呢?”

那少年打趣道:“你可不知,我这两位师父口味刁钻着呢,你掺的茶他们准保儿不喝!”说着便摆出示范的架势,一边做一边解说道:“先将热水逐一浇在盖碗上,这叫‘烫杯’,再选上好乌龙投放,这叫‘落茶’,之后才是‘冲泡’。这冲泡之水也特讲究,一沸之水太嫩,茶味儿不足香全;三沸之水太老,茶汤不够鲜爽。唯有二沸之水才足以使这茶的内质发挥极致。”

小二赶忙退一边道:“你们这喝的可是神仙茶,我是俗人一个,伺候不下,各位请尽管喝,有事叫小的。”见小二退去,左边儿之精明长者便唤得:“荣哥儿辛苦啦,来,坐下同饮。”

如果说方才晃荡那一眼九儿看在眼里犹豫在心里,这一声“荣哥儿”直直就叫到九儿魂里去了。

不错,眼前这为荣哥儿正是九儿口里的柴公子。这一路相思,一路挂念,值此一见,九儿竟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是系着万千婉转:“我是前去相认,或是不去呢?若去,荣哥儿自是认得我,可那又如何?我能停住他的脚步?不能,他自有他的去路。我能随他一路?也不能,我亦有我的方向。姑姑说,万事皆求天地人和。在这不堪之时,不堪之地,我的背上早已背负不堪之使命,无力再承受更多的不堪了。可我的心告诉我,和柴公子在一起,无论去往何方,或是停在原地,我都会很快乐。可我现在快乐吗?”九儿想到此处,思绪像是打了个死结,踌躇不定,徘徊不前,呼吸急促,下意识地捶打着胸脯。

无意间,九儿摸到怀里姑姑临行时送的锦囊,觉着现在也算是遇到困难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打开绣着“安心”二字的袋子,里边儿之物着实让九儿吃了一惊,亦让九儿领悟了仙姑之意。

木鱼子曰:来访君之城,行走君之路,思君不见君,难阻心之慕。

背上礼之负,踏上信之路,思君乃见君,空留心之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