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岑西锦与陈修容的联手策划下,一幕邀宠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这一日,天降傍晚,流霞漫天,端的是秋水长天。
正兴帝负手而行,长吁短叹地从见贤馆走了出来,开始闲散地漫步。
二皇子近来棋艺大涨,甚至连棋道老手大皇子与棋痴明致远都纷纷败给了他,为此岑西锦还老大的不高兴呢。
正兴帝在别处听见宫中的传闻后,便喜滋滋地往见贤馆寻了二皇子对弈。二皇子那头刚一落子儿,正兴帝这厢便愈发兴奋紧张起来,当高手遇见高手,当山外山逮着人外人,这该是多么欢快又刺激的体验啊!
可惜二皇子似乎很不上道,太阳一往西边儿沉,他便开始振臂高呼,直嚷嚷着要用晚膳,简直一点儿活路都不留给刚刚食髓知味的正兴帝——原本他还打算与二皇子对弈到天明呢!
眼睁睁瞧见自家二小子从棋道小天才堕落到饿死鬼投胎,正兴帝顿感扫兴,摇头嗤笑了一番便拂袖离去。
他还真是在对牛弹琴了!
但很快,他对二皇子便没有了恼怒,相反的,他还徒生出几分……窃喜。
见贤馆距离冷宫很近,正兴帝刚从见贤馆出来绕了条小道,一阵清冽而渺远的歌声便幽幽地传来。
正兴帝的眼睛精光一闪,快步往冷宫的方向走了一段,随即他便远远地瞧见,在冷宫后苑的幽竹涧里,歪着一抹窈窕优雅的白色身影。
那一抹身影有着凹凸有致的轮廓,很明显,那是个女人!还是位风华绝代的绝色美人!
正兴帝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到了这一位风姿绰约的林中仙子。
竹林中,正不断地回响着清冽如泉的《西洲曲》。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正兴帝怔怔地望着那一抹引人无限遐想的背影,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唯剩下“情灵摇荡”四个字,似乎连他也被这旖旎曼妙的歌声给吹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张佑德见状不对,忙低声唤道:“陛下!陛下!”
正兴帝回过神来乍一看见的却是张佑德的那张老脸,顿时心下也不爽快了:“嚷嚷什么!”
一个是如仙似幻的小美人儿,一个是满面纵横的老太监,这两人当然没什么可比性了。
张佑德忙赔了笑脸,刚准备告几句罪,竹林中的白衣女子却满脸惊讶地转过头来:“啊,陛下!”
柔柔弱弱的身子,几乎立刻就要摔倒在地。
正兴帝心疼得快步走到湿润阴暗的幽竹涧,伸出胳膊稳稳地扶了女子一把。
这女子只是怯生生地抬起乌溜溜的眼睛,露出半张柔媚可怜的脸儿来。
对正兴帝而言,这张脸,不可谓不熟悉。
他低沉着嗓子,自然而然地唤道:“阿嗔……”
陈修容更是婉语呢喃,咬着红唇,羞涩地喊了一声:“陛下……”
仿佛,他们还是热恋中的爱人。
仿佛,他们还是那一对执子之手指点猪圈的村长与村长夫人,过着悠然田舍间的快意日子。
正兴帝这人吧,有时候喜新厌旧,但犯起贱来的时候,却是喜新念旧。
回忆就像一把利器。
每当他回忆起烟云往事的时候,便是别人有百般的不是、千般的不妥,他也什么气都没了。
所以正兴帝总以为自己是一位难得的痴情之人,他挑了挑陈修容削尖的下巴,叹道:“阿嗔,你瘦了。”
陈修容在他耳畔吐出一丝丝幽幽的热气,红着眼睛问道:“陛下,嫔妾只问一句,昔日誓言今在否?”
……
数不清的回忆就这样袭上了正兴帝的心头。
那一年,她还是刚进宫不久的婕妤,说话带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形容却妩媚至极,仿佛一丛热烈的木棉花,在太阳下欢快地生长。
她说:“妾身就是喜欢拈酸吃醋掐尖要强!妾身就是个老陈醋坛子!陛下如果不喜欢,那妾身就只有一个人搬去冷宫住哩!”
他说:“那朕陪你。”
她挥舞着小手绢,笑眯了眼睛:“哟哟,陛下说什么呢?妾身可没听见哩!”
他郑重地答应下来:“朕说,你若有一日进了冷宫,那朕也陪着你。”
随即她便踮起脚尖儿,在他面颊上重重地一啄。
正兴帝越想越是心酸,忽念及唐人韩翃曾有诗云,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那么他们此刻便是,欢好旧,欢好旧,昔日誓言今在否?唯有愁绪上心头!
“阿嗔,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正兴帝拥紧了她,想到宫里盛传的陈修容惹恼了太后才被打发到冷宫幽居,而他那会儿而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正兴帝越回想便越是愧疚心疼。
陈修容被他揽在怀抱中,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机械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阿嗔,你相信朕,朕会加倍对你好!回去之后你便是淑妃!阿嗔乖,唤朕夫君!”正兴帝的手指笼着她柔软的长发,在拥着她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似乎拥有了无限的江山。
陈修容假情假意地假笑着喊道:“……夫君。”
张佑德这个万年背景板此刻却是心惊肉跳,这陈修容手段高明啊,就这么一招儿,不仅挽回了陛下的心,让他对她难舍难忘,还直接封了她一个淑妃之位!
淑妃,这可是淑妃啊,贤德淑贵,素来便是以贤为卑以贵为尊,淑妃可是仅次于贵妃之位啊!
这么多年,多少人把淑妃的位置盯在眼里啊,正兴帝还傲娇地偏不把这块肥美的鲜肉抛出去——如今才算有着落了。
识相的张佑德忙俯身拜倒,丢下浮尘高呼道:“老奴拜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金安!”
陈淑妃笑而不语地软在正兴帝怀里,嗅着他衣襟上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终于,莞尔一笑。
这个男人啊。
不管他对旁人怎样,至少,他是没有一丁点儿对不起她的。
淑妃的突然冒出,让处于下江南气氛里的后宫都连震了三震。
原来正兴帝因惦记着水灵鲜活的江南女子,已是好些日子都没进过后宫了,后宫里那些女人,碰多了就是一股油腻腥膻隔夜饭的味道,他光想想就已经腻得慌了,哪儿还敢去宠幸?
于是多少姑娘在御花园等着放炮啊,谁都没想到,最后居然让这个自请去冷宫的乡下婆子给截胡了!
看来后宫的女人们,又得一番咬牙切齿孤枕难眠了。
这么多女人里头,也就只剩孙贵妃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物,她在意的并不是淑妃怎样怎样,淑妃蹦跶得再高又如何,要想在后宫混下去,前半辈子是得靠宠爱,可后半辈子靠的却是子嗣!
淑妃终究是个没儿子的,根本没福气和她争,顶天了也就是另一个德妃。
孙贵妃的目光依然落在见贤馆上。
“二皇子……怎么他偏偏就不是我儿子呢?”
一日,她检查完五皇子的功课,便开始扶额叹息,头大呀!
五皇子不聪明也就罢了,可他竟然连一点上位者的主见和脾气都没有,总是任劳任怨认打认罚,连熙宁都能笑嘻嘻地欺负她这个老好人哥哥。
正在为她揉太阳穴的文絮遂低声劝慰起来:“娘娘千万别急,只要能等到下江南,咱们的人很快就可以行动了!”
孙贵妃闭着眼睛,沉吟道:“咱们的人?孙家的人?不行!”
孙家的人,决不能沾染到二皇子身上的鲜血。
她倒不是对家族有多大的感情,只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管是后宫还是前朝,她多多少少也需要家族的支撑。
孙家的势力虽然不大,但这两年家里给她送的银票可不算少,在宫里,上上下下都是需要打点的,不然人家凭什么给你卖力呢?
“啊?不用孙家的人?可……”可若是不用孙家的人,她们就无人可用了呀。
夏家的人手倒是能借调几个,但别人家养出来的始终还是别人家养出来的,到底不会与孙贵妃一条心。
尤其,还是谋害皇子性命的大事。
“文絮啊,你得记着,什么叫借刀杀人。”说到这里,孙贵妃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她有办法了。
虽然那法子的的确确非常缺德,而且底线全无,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也足以冠她一个“卖国”之名。
“文絮,传话给家里,让父亲想法子去寻那藤原正雄的儿子,就说,广陵王要与他们合作!”古人都是借刀杀仇人,她却是借刀杀一群人,还甭管有仇没仇的,屎盆子先扣了再说!
可孙贵妃忽略了一点,她能随便给别人扣屎盆子,终有一天,那屎盆子会原原本本一滴不漏地还回来。
而且,很快就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