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杰拉尔德想去。”

凯瑟琳盯着厨房门阶莉莉身后那个高大英俊的人,她试着将这个“新的”、强壮的杰拉尔德与那个老的杰拉尔德等同起来。注意到他的薄嘴唇边扬起熟悉的讥讽时,她得到了一些安慰。“你好,杰拉尔德。”她说。

“你好……”杰拉尔德抓了抓头,“抱歉,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凯瑟琳,凯瑟琳·瑞恩,这是我哥哥乔。”

“咳,原谅我。你们俩好吗?”

“两人都好极了,”凯瑟琳说,“好了,我们出发吗?”

“你好,莉莉。”乔说,等待着她像平常一样拥抱他。

“你好,乔,”莉莉回应道,没有从杰拉尔德旁边移身,“我们偷了爸爸的钓竿,是吧,杰拉尔德?”莉莉笑着看向他。

“对的,比末端绑块咸肉的木棍儿好一点。”他得意地笑着说,看着凯瑟琳和乔手中拿的工具。

他们一行四人离开那栋屋子朝溪边走去。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杰拉尔德的在场让凯瑟琳烦躁不安。莉莉走在她异母哥哥的身边,自如地与他聊天。乔则走在最后。他们到溪边了,杰拉尔德做了个巧妙的折叠凳,一挥手递给了莉莉:“不能弄脏了你的后面,不是吗?”他说。

“谢谢你,杰拉尔德,你真好。”莉莉说着坐了下来。

其他三人在河堤上坐下,杰拉尔德仔细演示给莉莉看怎么用钓竿。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杰拉尔德的存在打消了他们通常的戏谑。凯瑟琳想说的每一句话都堵在了唇边,她扫了眼左边,乔闷闷不乐地盯着河水,没能坐在他心爱的莉莉旁边,他鼻子都气歪了。

不用说,杰拉尔德是第一个钓到鱼的。他钓起一条相当大的鳟鱼时,莉莉兴奋地大加赞扬。

“好极了,”她笑着对他说,“显然你掌握了窍门儿。”

“主要在于河里鱼多。爸爸总是把我们的田产照管得很好。”

“不好意思,杰拉尔德,这河现在是我们的,我爸妈去年买下了这块地。”凯瑟琳的自尊心让她没法不提起,“等你爸爸有心出售时,我们希望买下农舍和剩下的租地。”

“好了,好了,多年以来我爸爸都是这片土地的所有者,”杰拉尔德嗤笑道,“我相信这事跟莉莉的妈妈有关,也许想给她妹妹一件礼物?”

“不是的,先生,我的意思是,杰拉尔德,”凯瑟琳气得脸通红,“这块地是我爸妈堂堂正正买来的,千真万确。”

“我知道了。”杰拉尔德扬起眉毛,他并不信服。

“说真的,”莉莉叹气道,“谁拥有这片土地又有什么关系?那条可怜的鱼今晚还是会断送在某人的餐盘里。我认为它不会介意。拿着我的竿,乔。我很热,想去游泳。”

乔依她的吩咐办了,莉莉走向河岸,找了块容易下水的地方。她脱掉裙子,跳入冰冷的水中。凯瑟琳看了眼乔,又看了眼杰拉尔德,两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莉莉游泳。

吃完野餐后,杰拉尔德说:“我必须承认,出太阳时,这一带非常美。可惜你妈妈不能经常待在这儿享受美景,莉莉。对了,她现在在哪儿?”

“哦,在伦敦,你知道她有多么讨厌乡村。”莉莉随口答道。

“爸爸居然能忍受得了,真让人惊讶,有一个四处出风头的老婆肯定难以招架。”杰拉尔德说。

“你了解妈妈那个人的,她是只极乐鸟,需要自由,”莉莉平静地说,“时候到了,她就会回家。”

“到底会是什么时候?”杰拉尔德低声咕哝道,“唉,今后我也不会常在,我要去桑赫斯特16受训成为一名军官,”他宣布道,瞥了眼乔和凯瑟琳,“在某些方面我很羡慕你们俩。日子千篇一律,一天又一天,数数羊,挤挤牛奶……”

“我们的生活不只那些。”凯瑟琳辩护道,她讨厌他总是那副高人一等的派头。

“那他呢?”杰拉尔德指着乔。

“乔很开心。不是吗,乔?”凯瑟琳柔声说。

“是的,”乔点点头,“爱莉莉,莉莉好,乔就好。”

“真的?”杰拉尔德扬扬眉毛,“是爱吗?你认为有一天莉莉会嫁给你,乔?”

“没错。跟莉莉结婚,照顾她。”

“天哪!”杰拉尔德大笑,“你听到了吗,莉莉?乔认为你要嫁给他。”

“别逗他,杰拉尔德,他不懂。”莉莉反驳道。

“好吧,他很快就明白了,你几周后就要被送往寄宿学校,不会待在这里了。”

莉莉抱起双膝,“要是我不想走,他们就不能让我走,乔。我不想走,就这样。”莉莉噘起嘴。

凯瑟琳看了看乔,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莉莉走?”他慢吞吞地问。

莉莉站起身,走向乔,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手:“别担心,乔。我发誓不会离开这里,不管爸妈说什么。”

“你没得选,妹妹。”杰拉尔德说。

“莉莉留下来。”乔瞅了眼杰拉尔德,呵护地用胳膊搂住莉莉的肩膀。

“看见了吧?”莉莉笑着说,“乔不让我走,是吧?”

“不。”乔突然起身冲向杰拉尔德,“莉莉留在这儿。”

“没必要动怒,乔,这是爸妈决定的,不由我来管。显然是为了莉莉好,她是时候多学点礼仪和怎样举止更淑女了。”

“莉莉淑女!”登时乔一拳打在杰拉尔德身上,正中他的下巴。

这一击让杰拉尔德直往后退:“我说了!没必要这样,老兄!”

凯瑟琳吓得不能动弹,乔暴躁的反应让她目瞪口呆。此前,她从未见他揍过别人,他本不应该将他这种反常的行为施在一个更为邪恶的人身上。

“乔!”她恢复了理智,“赶快为你刚才的行为向杰拉尔德道歉!杰拉尔德,他绝对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关爱莉莉心切。”凯瑟琳拉了拉乔的胳膊,“快点,道歉,乔。”

乔盯着自己的脚,深吸了一口气,说:“对不起。”

“啊,没什么要紧,呃?”杰拉尔德站起身,把衣服掸干净,然后转向莉莉,“我挨过比这更狠的拳头,一样活着回来了。”

凯瑟琳能看出他的自尊心比他的下巴受到的伤害更大,尤其是当着莉莉的面。

“好了,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别让它毁了今天剩余的时间。”凯瑟琳无可奈何地说。

“当然,”杰拉尔德说,“让我们忘掉这一切,握个手,乔?”

乔勉强伸出了手。

“好了,一笔勾销。”杰拉尔德说。

不知怎么的,凯瑟琳知道杰拉尔德·莱尔不会原谅乔,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夏天慢慢过去,乔和凯瑟琳不常见到莉莉了。乔经常花好几小时透过卧室窗口盯向那条小路,等待莉莉出现。当她真的出现时,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有点不太一样。凯瑟琳觉得也许是她要去寄宿学校这件事情让她困扰。

“要是我不喜欢,我就待不住,你们知道的,”一个酷热的八月晚上,他们沿着悬崖小道漫步时,莉莉对凯瑟琳和乔说,“我会很干脆地逃走。”

“啊,我相信事情比你设想得要好,莉莉,”凯瑟琳看着乔悲伤诚挚的脸,“记着,一眨眼的工夫你就会回来过圣诞节。是吧,乔?”

“莉莉留下来,莉莉留在这儿。”

“我发誓我会回来,乔。”莉莉环抱住乔的肩头,“不过一周后我要前往伦敦,买我上学要穿的衣服。妈妈要回这儿带我去英格兰,因为她要回来,爸爸非常紧张。”莉莉扬起眉毛,“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她。她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放讨厌的芭蕾舞曲,真让人压抑。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看那么多人单脚站立,整整两小时一句话都不说!太枯燥了。”

凯瑟琳听她母亲说莉莉厌恶芭蕾,因为它代表着处在莉莉母亲世界中心的那股热情,就是这股热情把她从她女儿身边带走。不过,她站在莉莉这一边。她姨妈带她去都柏林看过一场芭蕾表演,才演到一半,她就睡着了。

“现在,我得赶紧闪人了。杰拉尔德要教我玩桥牌,我马上就成为好手了。”莉莉吻了乔和凯瑟琳,朝栋沃利庄园的方向走了。

乔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成为一个小点,消失在远方。然后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瞧向海面。凯瑟琳蹲在他身边,搂住他宽阔的肩膀。

“她会回来的,乔,你知道她会的。”

乔的眼里闪出了泪花:“爱她,凯瑟琳,爱她。”

安娜姨妈一踏进农舍,凯瑟琳就知道是她来了。刺鼻的香水和香烟烟雾从起居室一路飘到厨房。她能听到姨妈沙哑的笑声和陶瓷茶杯的丁零声——只有安娜姨妈光临时,她母亲才把陶瓷杯从橱柜里取出来。

“凯瑟琳,亲爱的!你怎么样?”安娜姨妈说,凯瑟琳弯下腰吻她,她评判性地看了她外甥女一眼,“自从我上次见你,你成熟不少了。”

“谢谢。”凯瑟琳下意识地说,一点也不肯定这是一种恭维。

“来,”安娜姨妈拍了拍她沙发旁边的位置,“过来坐,跟我说说你在忙些什么。”

凯瑟琳坐了下来,感觉——还是老样子——像是一只拖货车的马坐在单薄的优雅姨妈旁边。姨妈一头乌黑的秀发漂亮地盘在颈后,她妈妈说像是一个瓶子里倒出来的。安娜姨妈的大眼睛涂了黑色眼影,嘴唇火红火红,在她完美的莹白肌肤的衬托下,让人印象深刻。

一如往常,这位世界知名的芭蕾界女性的在场,让凯瑟琳语无伦次。姐妹之间的差别极其鲜明,她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她妈妈说过安娜是其父母收养的孩子——不过她们在同一所房子里长大。坐在这个小房间里,四周是灰暗乏味的家具,安娜姨妈看上去像是一朵异域的花朵,误长在爱尔兰的沼泽里。

“来,凯瑟琳,跟姨妈说说你的新鲜事。”安娜鼓励道。

“我……”凯瑟琳脑中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或许可以说点她姨妈感兴趣的事情。“呃……我过完假,一周后就回学校。”凯瑟琳好不容易说出来。

“对未来的职业有什么想法吗?”安娜探求道。

凯瑟琳脑中一点谱都没有,说她只想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似乎是个错误的答案:“我不知道,姨妈。”

“那么男孩们呢?”安娜诡秘地用肘轻推了她一下,“想必有某个年轻帅哥上门来找你吧?”

凯瑟琳想起最近认识的来自斯基伯林的那个年轻男子,在本地的舞会上碰到的——约翰·瑞恩。他们跳了四次舞,还合计出因为她的祖母科琳·瑞恩,他们是远亲关系。不过,在这一带,每个人都多少有点沾亲带故。

“看来你心里有人了,亲爱的。你脸红了!”

“真的吗,凯瑟琳?”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她母亲问道,“你有心上人了,是吗?哎呀,她从没跟我提过一星半点,安娜。”

“哈,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有自己的秘密。是吧,凯瑟琳?”安娜姨妈笑着说。

“我没有秘密。”她支吾起来,能感觉得到自己满脸通红。

“无论如何,有点秘密无可厚非,是吧,索菲娅?”安娜姨妈笑着说,“你妈妈一定告诉过你,凯瑟琳,为了保护我的安全,玛丽,我的养母,告诉劳伦斯·莱尔,我的监护人,我因为流感死在寄宿学校了!你能想象吗?”安娜又发出她招牌性的粗嘎的笑声,“尔后我大摇大摆地在爱尔兰露面,嫁给了劳伦斯·莱尔的弟弟,好多年前就有人告诉他我死了。这就是我所说的保守秘密。”

“安娜,我不认为这是件好笑的事。”索菲娅的眼里满是怒气,“你我都明白,我们的母亲尽其所能来保护你,照顾你周全。或许我应该补充一点,她付出了巨大代价,她差点被关进牢房。”

“这些我都知道,小妹,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感激不尽。你知道的。”

“所以你十五年不跟她说话,让她伤心欲绝,是吗?”索菲娅数落道。

凯瑟琳坐在她们中间,她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咳,索菲娅,别教训我。”安娜转动着眼睛,“我做的一切是任何正常的年轻女孩都会做的,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你要了解,那时候我对玛丽为我做的一切一无所知。你不能让我为此负责,不是吗?现在,让我们谈一谈将来。你知道下周我要带莉莉去伦敦,为她上寄宿学校置办衣服吗?”

“是的,我知道。”

凯瑟琳看见她母亲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意识到有关这对姐妹的过去,她还有很多东西尚不知情。

“真不敢相信周一我就要离开了。”莉莉和凯瑟琳躺在沙地上看星星,莉莉叹气说,“我怎能离了这些而生活下去?所有的空旷和自由……早上微风透过卧室窗户吹来的海的气息……愤怒地将波涛甩向悬崖的风暴。最重要的是,”莉莉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确定我喜欢人。你呢,凯瑟琳?”

凯瑟琳早已习惯了莉莉那些古怪的念头:“呃,我没想过是否喜欢人。他们就在那儿,不是吗?你必须跟他们一起生活,不是吗?”

“但是你能想象跟七个陌生人共用一间卧室吗?一周后我就要那样。我觉得我甚至都不能私下洗个脸。噢,凯瑟琳,你能想象吗?”

说句公道话,凯瑟琳不能想象,突然这让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非常舒适。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像莉莉那样养尊处优长大的一个女孩,要被带到那样一个地方,照莉莉的描述来看,比她从查尔斯·狄更斯的《雾都孤儿》里读到的情形,好不了多少。

“总之,”莉莉继续说,“正如我之前所说,要是我不喜欢,我就会逃走。我已经从我爸爸那儿偷了点钱,足够让我回爱尔兰。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睡在你们家的谷仓,你可以给我带食物。”

“啊,莉莉,”凯瑟琳安慰道,“没那么糟的。你说过不少有钱人家送他们的女儿去你要去的学校。不消说,你会交到很多朋友。”

“但是我讨厌礼法,凯瑟琳,你知道的,”莉莉呻吟道,“我做不好,我真的做不好。”

凯瑟琳暗自思忖这是否因为莉莉一开始就不受戒律束缚,抑或跟她的个性有关。索菲娅总说她的外甥女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凯瑟琳认为那就是她的本性。

“我确信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这是年轻小姐们都要做的事情,不是吗?”

“杰拉尔德说他爱伊顿,”莉莉叹气说,蓦地转过身来,手肘支在脸颊下面,盯着凯瑟琳,“我真心觉得杰拉尔德现在相当帅气,你觉得呢?”

“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凯瑟琳回应道,想到这里她不禁打起战来。

“呃,跟以前那个傲慢、满脸粉刺的坏蛋相比,他的确变好了。对了,他建议我在爱尔兰的最后一晚,我们四个晚上去海滩,生起火野餐,就当是为我送别。你们能去吗,凯瑟琳,你和乔?”

“我可以,当然,不过至于乔……”凯瑟琳叹气说,“我没想到杰拉尔德想要再见他。”

“噢,那件事杰拉尔德全忘了。”莉莉挥了下手,打消了凯瑟琳的疑虑,“告诉乔我在那儿,我确信他会来的。没有他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吧?”

“是啊,”凯瑟琳附和道,“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