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沃利,西科克,爱尔兰,一九七〇年十六岁的凯瑟琳·瑞恩一觉醒来,跳下床,拉开窗帘查看今天的天气。要是天气晴朗,她、乔和莉莉要去栋沃利海滨的沙滩野餐;要是下雨——这一带经常下雨,即使是在盛夏——就又要在室内消磨掉无聊的一天,玩玩牌,下下棋。莉莉想要编一出戏,她在里面做主演。那栋大房子里有她母亲的衣箱,里面是旧的晚礼服。她喜欢穿过大的衣服,对着镜子精心打扮。
“等我真正长大了,我会出落得很漂亮,一个英俊的王子会来把我带走。”她会边摆姿势边说。
毋庸置疑,莉莉会非常漂亮——才十五岁,就是个绝色佳人。“男孩子们会撞倒她的门来带她出去,这是肯定的。”凯瑟琳的母亲曾对谢默斯,她的丈夫说。
凯瑟琳曾惨兮兮地在镜子中打量她自己结实的身体——鼠灰色的头发、苍白的脸蛋、鼻梁上恼人的雀斑。
“要赢得一个男人的心,光有美貌是不够的,亲爱的,他们爱你是因为你的其他品质,”她抱怨时她妈妈安慰道。凯瑟琳不清楚其他“品质”确切是指什么,不过她当真不介意自己是不起眼的那个。或许因为不管去哪儿,莉莉似乎都会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
或许因为乔,她的哥哥,对莉莉崇拜得五体投地。凯瑟琳明白,莉莉,有着让人着迷的美貌、光芒四射的母亲、腰缠万贯的父亲,是一个她永远都没法比得上的存在。
她并不妒忌莉莉。事实上,她为莉莉难过。安娜姨妈,莉莉的母亲——一个著名的芭蕾舞女演员——很少在家。塞巴斯蒂安·莱尔,莉莉的父亲,是一个冷淡的老人,凯瑟琳很少见到他。看样子,莉莉也很少见到他。她由好几个女仆照顾,她这辈子都在试图躲开她们,她总能办到。
凯瑟琳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干起早上的活来,捡拾鸡蛋、从牛棚取回一桶新鲜牛奶,她想到莉莉,也许仍然在悬崖顶上那所大房子里的漂亮卧室里睡觉。莉莉没活儿要干,有一个女仆伺候她一日三餐、洗衣服,供给她需要的一切。天寒地冻而她还必须到外面去时,凯瑟琳有时会对她母亲抱怨。
“可是,凯瑟琳,有样东西你有,莉莉却没有,那就是一个家。”她母亲会这么回应。
在凯瑟琳看来,莉莉也有一个家——她差不多也生活在他们的屋檐下,并且没人会让她动一根指头。
尽管莉莉享有特权,有时有些恼人的装腔作势,凯瑟琳仍然对她怀有关切保护之心。即便莉莉只比她小十八个月,她的孩子气和脆弱,唤起了凯瑟琳潜在的母性。她似乎一点常识也没有,莉莉总是提议冒险——从危险的岩石往下爬,夜晚偷偷溜去海滩到海里游泳——她几乎毫不畏惧。通常,总会出事,凯瑟琳不仅要把莉莉从危险中救出来,还要接受父母的惩罚,仿佛起初都是她出的主意。
当然,乔,天哪,要是莉莉要他去天涯海角,他都会跟随的。
如果说凯瑟琳对莉莉爱护备至,但与她对她温柔的哥哥的感情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三年前,凯瑟琳愁眉苦脸地回到家,因为在小路上发现了乔。七叶树果15收获后,他被村里的男孩子当作靶子。
“他们骂他,妈妈,语言恶毒!他们说他是个乡下白痴,说他没有脑子,应该进疯人院。为什么他们这么对他,妈妈?他只想跟他们交朋友。”
索菲娅用金缕梅清洗了儿子的瘀伤,然后派他去外面帮他父亲把牛领回来。她关上厨房门,给凯瑟琳解释为什么她哥哥与别的男孩不一样。
“生他时难产,”索菲娅说,“医生认为他出生前有一会儿缺氧,他的脑子受到了损伤。”
“但是乔并不笨,妈妈,不是吗?他能写他的名字,还能算术。”
“是的,亲爱的,乔不笨,他只是医生们所说的‘迟钝’。”
“动物们喜欢他,妈妈,他非常温柔地跟它们说话,它们都信任他。”
“没错,凯瑟琳,动物们有时比人类更善良。”索菲娅答道,叹了口气。
“这些男孩在学校里老是找他的麻烦,妈妈。就因为乔比他们大,老师们总以为是乔惹的事。妈妈,他就这么承受着!”凯瑟琳把头埋在手中,“我没法忍受看他们欺侮乔。他从不还手,总是微笑着接受惩罚。这不公平,妈妈,这不公平。乔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你知道的。”
之后不久,父母把乔从学校接了回来。“他已经学了所有想学的,他跟我和动物们生活在农场上会更开心。”谢默斯这么说。
爸爸是对的。乔如今全天候在农场帮忙。他跟动物之间的那种亲近感、他惊人的体力,对于家族事务来说,是宝贵的财富。
凯瑟琳边捡鸡蛋,边思索乔所过的日子。他总是很开心,从没见他心情低落或是烦恼。他一大早就起床,吃早餐,然后到农场上干活儿,一直到晚上才回家,喝为他准备好的茶,接着上床睡觉。除了家人,乔没有朋友,不过他似乎并不孤独。长到十七岁时,同龄男孩子的通常爱好,他一样没有。只有当莉莉·莱尔到家里来时,乔的眼睛才真正闪亮起来。她在厨房蹦蹦跳跳,一头浓密的金黄色头发在肩头甩动,他的目光会默默地追随她。
“老虎。”有次他们三个一起外出散步时,乔突然说。
“哪儿有老虎,乔?”莉莉朝四周看了看。
“你,老虎。”
“老虎——莉莉!”凯瑟琳和莉莉一起喊道。
“头发,”乔指着莉莉,“老虎的颜色。”
“乔,这是个绝妙的名字,”莉莉说,把她的小白手塞进他的大手里面,“这是《彼得·潘》那本书里面的一个人物,她是一个印度公主。”
“你是公主。”乔低头看着莉莉,眼中闪耀着爱意。
尽管莉莉骨子里是个自私的人,但她和乔处得很好,她会耐心听乔说话。乔救回来一只翅膀受伤的鸫鸟,护理它恢复正常,莉莉假装有兴趣,尤其这一点,让凯瑟琳原谅莉莉所有的缺点。虽然她被宠坏了,还自恋,但她对乔关爱而体贴。
凯瑟琳把新鲜的鸡蛋放进储藏室,尔后进厨房吃早餐。乔已经在桌边吃起来了,大手握着谷物勺。
“早上好,”凯瑟琳切了点面包片,涂上黄油,“天气不错,乔,我们去海滨吗?”
“去,和莉莉一起。”
“她说十一点左右到。她答应带点食物来,不过她总是说完就忘。”凯瑟琳说,“我会给我们三个做好足够的三明治。”
“各位好,我来了!”后来莉莉出现在厨房,身穿她常穿的演戏似的衣服,“猜猜谁回家了?”她说着,眼睛往上一翻,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咬起来。
“谁啊?”凯瑟琳问,把三明治装进野餐篮。
“杰拉尔德,我讨厌的同父异母哥哥,杰拉尔德。”莉莉安然地坐到椅子上,“我一年多没见到他了——去年暑假他待在克莱尔他母亲的亲戚家里。”
凯瑟琳和乔充满同情地看着莉莉。杰拉尔德,塞巴斯蒂安·莱尔唯一的儿子,他第一个妻子阿黛尔所生,让他们生活得很不安宁。这个傲慢的男孩,把凯瑟琳和乔视为鼻子底下难闻的气味,但他仍然会跟他们三个一起玩游戏,花大量时间搞破坏。要是他不是每次都赢他就会闹脾气,指责他们作弊,还经常痛斥他们,尤其对乔,乔与他同龄,他却无情地戏弄乔。
“他不去海滨,是吧?”凯瑟琳担心地问。
“不去,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现在快十八岁了,差不多是个成年人了。谢天谢地,他不愿跟我们有所牵扯。他大了不少,真的。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他看起来像个男人,长得跟爸爸差不多高。要是他不是让我讨厌的杰拉尔德,我真会觉得他挺帅。”莉莉咯咯直笑。
“他可没那个特质,”凯瑟琳哆嗦了下,“好了,看来他自视很高,不愿与我们为伍,这让人开心。你好了没,乔?”
乔,一如往常,含情脉脉地看着莉莉,“好了。”他答道。
他们三人动身前往海滩,莉莉爬上乔坚实宽阔的背,像一只小猴子一样紧紧抓住他,他费劲爬上岩石时,她假装害怕地发出尖叫。
“到了。”凯瑟琳说,她把沉重的野餐篮放在柔软的沙地上,累得气喘吁吁,“放莉莉下来,乔,让她帮我把食物从篮子中取出来。”
“啊呀,现在天太热,我想马上去海里泡一会儿。”莉莉说完,脱去她的衣服,露出一件泳衣,她柔软的白色身体曲线,像个成年女人,“咱们比赛,乔!”莉莉边穿过沙地、跑向海边,边兴奋地尖声喊道。
凯瑟琳看见乔笨拙地跟在莉莉身后,把他的衬衫脱掉扔在地上,几秒之后身着短裤扎进了海里。凯瑟琳在沙滩上铺好毯子,摆上她先前做好的野餐。她看着莉莉,她的肢体轻盈,在波浪中跟乔嬉水打闹。她低头瞅了眼自己矮胖的身材,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她的表妹那样无拘无束。
十分钟后,乔缓慢地朝她游了过来,指着毛巾说道:“莉莉冷。”
凯瑟琳点点头,递给乔毛巾,看着乔返回海岸线,给莉莉裹上。他真贴心,不过她并不吃醋。即使如此,她也一直留心照看他的生活,因为他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一直不遗余力地保护他,爱他支持他,凯瑟琳知道乔的心在哪儿。如果他自己的妹妹和他的表妹溺水,要在两人之间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救莉莉。乔对莉莉的爱慕照亮了他,莉莉桌边的面包屑抵得上来自她一年的实际关爱。要是莉莉能让乔高兴,又有什么害处呢?凯瑟琳只希望莉莉长大离开后——毫无疑问,她那么美,可以选择看上的任何男人——乔能挺过去。
凯瑟琳已经懂得美貌对一个人的帮助,就算是在学校,漂亮女孩也比相貌平平的女孩更受关注。似乎一个人的内在好坏并不重要,要是一个人的外表更吸引人,仿佛就立即占了上风。人们对美貌有敬畏之心,男人尤其如此。据说这样很肤浅,凯瑟琳却不这么认为。所有的电影明星都很漂亮,住在大房子里的女士都貌美,你很少看到一个美丽女孩像一个女仆一样在厨房受煎熬。除非你是辛德瑞拉,而你的王子到来,知道你就是那个人,因为你有一双娇柔的脚。
“噢,凯瑟琳!我饿坏了!我能吃片三明治吗?”莉莉回来了,乔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好的,我们有肉酱和果酱三明治。”凯瑟琳递给莉莉一片纸巾,上面放着三明治。
乔拿起那条备用的毛毯,裹在莉莉肩头。然后他穿着湿短裤坐在沙地上,他妹妹坐在旁边。
“嗨,乔,你也吃点。”凯瑟琳指了指他的那份三明治。
“乔,我能用我的肉酱换你的果酱吗?”莉莉说,“我讨厌肉酱。”
凯瑟琳看着乔不声不响地把他的果酱三明治递过去。莉莉咀嚼着,把外皮扔到沙地上,向后躺下,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展她修长的腿。
“为什么我天生就是这么苍白的爱尔兰人的皮肤?”莉莉呻吟道,“我看起来像是黑夜里的一轮苍白的月亮。”
“不。漂亮。”乔笑着说。
“谢谢你,乔。你知道吗,凯瑟琳?”莉莉支起手肘,站起身来,“在海里时乔请求我嫁给他。”她咯咯笑着说,“是不是很甜蜜?”
“哦,是的。”凯瑟琳说,她不太喜欢莉莉那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照顾你。”乔边嚼着另一片肉酱三明治,边点着头。
“谢谢你,乔,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顾我。我答应你,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莉莉满眼是忍俊不禁的神态,躺回到沙滩上享受日光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