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那日飘起了蒙蒙丝雨,满城的彩灯倒似一夜之间失了颜色, 昨日繁华恍如旧梦。
何栖一行人起了个大早, 喂饱了马, 又吃了米粥肉饼,收拾得妥当, 离城返家。
他们要走, 店家与店伙计连念几百的佛,小心翼翼将他们送出门, 只盼再也不来此等恶客。
异乡归来马蹄轻。
明明是一样的脚程, 归途却是周身轻便,便连拉车马也扬着四蹄咴咴嘶叫。街上行人了了,偶有几个也是揣着手、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秦楼楚馆更是春闺被未温,深怨天光早。
施翎嫌蓑衣笨重, 只戴了斗笠, 骑在马上更显得清瘦细条,他打头走在前面,想着宜州也不过如此,还不及桃溪秀美呢。正想得移了神, 路过一家花院,一个细巧之物冲他投掷过来。施翎吃惊, 急忙撇开头, 抄手将细物收在掌中, 竟是一枚蒸得软烂的枣子。
抬对却见一个俊秀郎君凭栏而坐, 面前几碟下酒, 看他受扰皱眉生气,笑了起来:“不过一宿,小郎君将我忘得干净。”
施翎仰脸笑道:“倒不曾忘,我还赚了你一坛酒。”
俊秀郎君抚掌:“这便好,没白废好酒。”
施翎一停住,沈拓和曹英接着勒住了马。沈拓担心施翎吃亏,跳下来立在他身边揖礼道:“舍弟行止粗放,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俊秀郎君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笑:“弟弟英雄,哥哥也是好汉。不过,你们确实要谢我这一遭。”
沈拓与施翎对视一眼,双双不解其意。
俊秀郎君道:“昨日打了卖艺的,昨晚打伤了一屋的人,二位便当没事发生?”
沈拓拦住施翎,拱手道:“这位郎君如何得的消息?我们兄弟二人在桃溪做差,趁着年节来宜州看灯,无端遭人欺辱,动手伤人,为得不过自保。与我们为难的强人,冒充通判小舅,被司马夫人扣了去。我们打人,却不曾伤了性命。”
俊秀郎君仍旧笑,不紧不慢道:“这个我却不知,我只知道司马生了好一场气,要为小妾的阿兄做主呢。”
何栖在车内听得分明,原先提着的心重又落了回去。此人并非要寻他们的不是,而是要来卖好。
果然,沈拓醒过味,喜道:“不敢问郎君是哪家贵子,只谢郎君正义施以援手。”
俊秀郎君摆摆手,又笑问:“两位欲如何谢我?”
沈拓与施翎道:“郎君只管开口道来。”
俊秀郎君看着施翎,道:“我昨日问你可愿来我家中当个门客,今日依旧如此问你。这位好汉,可有兴趣另博一份前程。”
施翎想了想,仍旧摇头,深揖一礼:“施翎何幸蒙郎君看重,只我却仍要辞谢郎君的好意。我是飘零之人,无根浮萍,家中父母早逝,兄嫂寡情。我打杀了人发配他乡,只当天高地远也是孑然一身,在此地,在他处,并无什么不同。不曾想,我遇着了哥哥嫂嫂,视我骨肉,念我饥寒,施翎生平才知家的滋味。”施翎心间涌上酸意,道,“我生了贪念,不舍离去。”
沈拓与何栖等人听得伤怀,凭栏的俊秀郎君沉默片刻,伸个懒腰,挥手道:“罢罢,你不识好歹,莫非我还强求于你?”他一露倦意,便有梳着乌蛮发髻,头插银梳的妓子将他扶了进去。
沈拓暗松一口气,他们不知这位郎君身份,起了争执,怕又是一场事端。
曹英执鞭上前,也是受惊不小:“宜州真他娘与我们不相宜,连生是非。”
施翎道:“都是受我连累。”
沈拓笑道:“与你有何相干,咱们家去。”
一路缓归,一色风景与来时却是两种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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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的士兵见了沈拓一行,笑道:“都头竟是归转了?过得好节。”
沈拓随手扔给他一包糕点,道:“明日还要应差呢,宜州热闹,只是路远水长累得慌。”
守城的士兵接了糕点,喜得眉开眼笑,道:“都头大方客气。”又低声道,“都头家中常有人来找呢。”
沈拓还不曾想到是齐氏,还在想哪门亲眷上门走了空,等见守城兵士一副不好多言的模样,立马转过味来:怎又来生事?
何栖见他不过与兵士说了几句话,脸色倏变。不由问道:“大郎,家中可有事?”
沈拓没好气道:“阿娘不知为着何事,找来家中。”
何栖轻蹙柳眉,道:“许有要紧的事,你休要高声失了礼数。”
学拓点头道:“阿圆不必忧心,我心中有数。”
几日不曾在家中,门窗紧闭,积了一屋的潮味。何栖看着院中隐有春意的树木花草,又惊又喜,道:“生得好多嫩枝新叶。”
阿娣通了窗户,又掸了何秀才的床铺,何栖扶了他道:“旅途劳累,阿爹快去歇歇。”
何秀才到底上了年纪,自感支撑不住,不在那边要强,笑道:“可见是老了,腰都硬直了。”
何栖嗔道:“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不得自由,青壮也吃不消。”又抱了一床被子,道这,“几日不曾住人,又下过雨,都是潮霉的味,关窗令人气闷,开窗又遇春寒。阿爹多加一床被子,隔好屏风。”
何秀才也生怕受寒,令女儿女婿担忧,嘴里嫌何栖啰嗦,行动上却并不推辞。
曹英送了何秀才,吃了盏茶,便要告辞归家。何栖忙唤住他:“表伯稍住!”命阿娣拿将在宜州买的几包酥酪与一小篮的柿饼交给曹英,“难得出远门,来去又急,实不知宜州的可买之物。姑祖母与姑祖父爱吃甜烂之物,劳表伯带了去。”
曹英搓搓手,红着脸道:“弟妹体贴,却衬得我蠢笨。”
何栖一愣,笑道:“表伯又不曾分家,人情往来不须表伯操心,疏忽了也是人之常情。”
曹英掩去心虚,又对他二人道:“表弟弟妹明日得空,不如来家中一聚,买船非小事,桃溪也没船坊,三叔识得人多,说不得有条明路也省得错道。”
沈拓边送他出门边道:“表兄不开口,明日我都要上门叨扰。”他笑,“不瞒表兄,我心中甚是没底,不知如何开头呢。”
曹英道:“我告知家里,不让三叔宿在外头。”又附在沈拓耳边道,“家中有为难处,尽管找我阿娘来。阿娘凶悍,我阿爹都怕她。”
沈拓被说得笑了,道:“若是……再请伯娘来。”
曹英拍拍他的肩,摇头晃脑去了,赶着车回家去了。多日不见,家中少不得热闹亲近,曹英偷偷与许氏道:“阿娘,你偶尔去表弟家支应,婶娘不知为何,又来寻事。”
许氏气道:“她倒是块落在灰里的好豆腐,吹不是,掸不是,哪日惹急了,只扔泔水桶里,看她如何是好。”
曹英担忧道:“表弟与弟妹怕是又要为难。”
许氏笑道:“你弟妹可不是吃素的,别当她生得一枝花似的,就以为好欺。越看着绵软,越占不来便宜,她比你媳妇,不知强出多少。”
曹英也不生气,还夸道:“正是哩,弟妹着实聪敏。此番去宜州,我是落了个空,还是个糊涂的鬼,倒是弟妹竟想做漕运生意,我想了半宿,越想越觉得是好行当。”
曹大原本坐那听趣,这时倒抬起半边眉毛,问道:“可真?”
曹英点头,又道:“表弟弟妹通达,又视咱家至亲,一点也不加掩瞒,半分都不藏私与我说得清楚。”想了想又道,“大郎与我说,他们做的营生,还有明府的份。”
曹大倒吸一口气:“竟还有此事。”他自己在那沉吟,来回犁地,转眼见曹英还站着,斥道,“你怎得还在这戳着?也不去见儿女娘子的。”
曹英委屈:“以为阿爹有事吩咐。”
曹大怒道:“你有屁个能耐得我的吩附,早些自去。”
许氏等曹英离去后道:“夫君也为大儿留着颜面,他有妻有子的,无端惹来一顿骂。”
曹大笑道:“他是骨头轻的,不骂几句,他还疑心我要另寻法子治他。”在房中踱了半天的步,道,“晚间我再细想想,说不得要厚着脸皮求求大郎。”
许氏听了便道:“我是妇道人家,没个眼界,不懂外事。夫君既有打算必定也是为家中谋划,只一点,别伤了亲戚间的情分。”
曹大叹气:“你放心,不会失了分寸,大郎的心性,你与他直来直去他反倒不计较,你拐弯抹角他倒要生气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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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站在廊下,抬头看着檐间的一点痕迹,问沈拓道:“这里可是燕子筑过巢?”
沈拓答道:“我补漆时,不小心将它铲了去,很是后悔,便留了泥斑在那。”他看着何栖,“以前家中冷清,燕子春暖飞回,生一窝小燕,成日叽喳乱叫,也多些声响,只是,脏得很。”他知何栖生性爱洁,不喜脏乱。
何栖道:“打头落个燕粪在头上,倒也烦人。”她这边埋怨了,这边又出主意,“编了篾席,搭个简棚在燕窝下,小燕还摔不下来。”
燕归时,正是农忙时节呢,春种过后,就要征役夫挖河了。何栖看着燕巢痕迹,盼起归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