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浅葱和江之鲤的喜日定下来了,六月十八,黄道吉日。

两人都没有高堂在座了,又怕人多眼杂,婚宴便没有邀请其他人,只推说陆家爹娘身体不适,不宜长途颠簸,便让家中舅舅代劳主持婚事,这也是勉强合乎礼仪的。

‘舅舅’这个重要角色,自然落到了不知先生的身上。反正他极少在乌山镇露面,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人曾见过,但以他如今的模样,谁也不会料到他就是之前那个肥头大耳的弥勒佛。

长辈定下了,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婚前仪式。虽然陆浅葱主张一切从简,但江之鲤却一样也未曾落下,从纳吉到催妆必亲力亲为,布帛礼品堆满了酒肆,没过两日,整个乌山镇都知道江大侠要娶陆家的小娘子了。

江之鲤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总是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对她的所有权,陆浅葱的心像泡在蜜糖里似的,尝到了久违的,属于幸福的味道。

入夜,窗边的烛火摇曳,将陆浅葱婀娜清丽的身姿投映在窗纸上。她凝视着江之鲤送来的鲜红嫁衣,簇新的百花裙在她膝上蜿蜒绽放,因受本朝商贾人家不得穿用丝绸之物的限制,嫁衣的布料虽不是顶好,但针针线线都是出自苏州最好的绣坊。她的指腹一寸寸碾过嫁衣上的栩栩如生的百花刺绣,嘴角不禁泛出一抹微笑来。

夜里总是思绪最繁杂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对比两年前,赵徵接她进府时藏着掖着的模样,心想那时的自己真是傻得可怜,竟然相信一个连正经婚礼也不愿给她的男人。

好在生活不全是痛苦,再愚笨的人,也总有清醒的一天。他们经历了大起大落、生生死死,蓦然回首间仍有一人能相伴左右,何其幸哉!

成亲前一天,不知便以舅舅的身份登临酒肆,开始代替陆父行使教导之职。

江之鲤却很不放心似的,总会偷偷潜来酒肆,以言语和眼神轮番警告不知,直到不知龇牙咧嘴,再三保证自己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看的不看,江之鲤这才放心离去。

六月十八,清晨,天还未亮,酒肆门口的红灯笼已是高高挂起。旧林和故渊俱是一身短打新衣,满面喜气的在窗棂上贴上大红的喜字。

屋内的烛火被点燃,映出陆浅葱长发垂腰的背影,烛火摇曳中,好似一朵颤巍巍开在水中的芙蕖花。

她披衣下床,隔壁刘大娘已经赶来帮忙了。大娘穿了身枣红的布裙,还是当年刘家大姑娘出嫁时穿过一次的衣物,衬着她黝黑粗糙的脸和油光发亮的发髻,喜庆中带着几分质朴。

大娘倒好了热水,泡上几把干花瓣,陆浅葱便披散着长发下了楼。

沐浴完毕后,她穿上了鲜红的里衣,坐在楼上的铜镜旁,任由刘大娘一缕一缕擦干她的头发,再用上好的檀木梳寸寸梳开,抹上用木樨花调配的香膏,再将长发绾起,戴上明晃晃的凤冠。她垂头,步摇轻颤,孔雀蓝的耳坠在烛光中熠熠生辉,更衬得脖颈细嫩,肌肤胜雪。

陆浅葱抬手,用鼠须细笔沾了黛粉,一寸寸描过眉峰,一笔桃红点缀在眉心眼角,更显得她眼波盈盈,恰似一段秋水裁成。

接着,她捻袖搁笔,腕上的金玉镯子叮当作响,尾指在胭脂盒中轻轻一勾,将指腹上沾染的艳红一点一点晕染在娇嫩的唇上,完成了新妇妆容的最后一笔。而后,她站起身,一件一件从容不迫的穿好中衣,系好长裙,罩上外袍,系上腰带和玉环。

雄鸡唱晓,红妆落成。

转身的一瞬,她回眸一笑,蜿蜒拖地的鲜红嫁衣热烈如火,百花裙层层绽放,更衬得她娇艳万分。

那眉,如轻烟笼罩下的柳叶;那眼,是秋水横生的眼波;那唇,是丹朱晕染的鲜艳。眉目含情,肤白发浓,好一个娇俏如花的小妇人!

刘大娘怔怔的看着她,眼眶竟然有些泛红起来,她局促的站在那儿,粗糙的手掌在自个儿的衣裳上擦了擦,感叹道:“倒真像是嫁我自家的女儿似的,大娘我这心里呀,是既甜又不舍啊!”

“我也舍不得大娘您呢,过两天便会住回来,还跟大娘您做邻居。”陆浅葱脸颊绯红,不好意思的抿唇笑笑:“我父母俱不在身侧,这近一年来,承蒙您照料有加,浅葱感激不尽,这出嫁前的第一礼,得送给大娘您!”

说罢,她将双手叠加在左胸,屈膝后退,盈盈拜了一礼。

大娘忙扶起她,又惊又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这傻孩子,快些起来!”她将陆浅葱扶起来,又爱怜的将她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抹上去,感慨道:“有个舞刀弄棒的贴心人陪着你,照顾你,你也算熬出头了。”

陆浅葱温婉一笑,可不是么,终于熬出头了。

两人简单的喝了一碗粥,吃了几样糕点,天已大亮了,金黄的阳光从窗棂斜斜照入,点亮满室的红绸罗幔。陆浅葱简单的补了妆,便听见卧房的门被人敲响,不知爽朗的声音响起:“小侄女儿,可准备好了?”

陆浅葱点点头,示意刘大娘去开门。

不知站在门口,看着陆浅葱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赏和惊艳。他怔了一怔,有些无措的摸了摸刚硬的下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接亲的人已经下山,瓜果已备好,就等着招待了。”

陆浅葱微微颌首,有些羞涩的笑笑:“那就劳烦不……舅舅,开始训诫罢。”

说罢,她在刘大娘的搀扶下盈盈下跪,双手叠加,以额触地。

不知清了清嗓子,极力装作长辈威严的模样,煞有介事的训诫新妇:“尔今嫁去,当敬之戒之,无违姑舅之命。”

刘大娘亦是替她理了理衣袍和披肩上的流苏,憨厚笑道:“尔今嫁去,当勤之勉之,莫负闺门之礼。”

陆浅葱回答:“浅葱谨记。”

不多时,旧林和故渊蹬蹬蹬的跑上楼来,喜道:“师父来啦!”

果然,街道上隐隐约约传来了唢呐鞭炮的声音,此时街上想必是聚集了不少人,欢声笑语影影绰绰的透过门窗传来。

陆浅葱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五指无意识的绞着下裳,神情紧张而期待。

不知、刘大娘和旧林等人便代表女方下楼,去招呼乐人和其他迎亲者,将瓜果喜糖和茶水一一端给他们食用。陆浅葱穿着鲜亮的嫁衣,独自坐在静谧的闺房内。

她似乎听到了江之鲤爽朗的笑声,一听到他的声音,陆浅葱魂都要跟着飞去了,有些坐立不安,想要偷偷看他一眼,又觉得不太妥,只得生生的忍住。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日上中天,吉时已到,迎亲者们便停止吃闹,又呜呜啦啦的奏起乐来,喜婆挥舞着艳俗的小帕子,尖声催促新娘子入轿。

陆浅葱涂有丹蔻的手紧了又松,心砰砰直跳。

果然,刘大娘拖着丰腴的身体上了楼,轻手轻脚的将她从床上扶起来,笑道:“小娘子,该跟新郎官儿走了。”

说罢,便将一块绣有金丝鸳鸯的红盖头轻轻覆在了她的头上,遮住了她微醺的容颜。

她玉手轻捻裙摆,在刘大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下楼,转过大厅,穿过伫立两旁的歌姬乐人,在漫天的花雨中,众人的欢笑中,热闹的鞭炮声中,她拖着长裙缓缓走下台阶,迎向那红绡软轿前站立的男人。

眼前的盖头朦胧了视线,她只隐约看到他亦是一身大红的喜服,长身而立,风姿俊朗。

刘大娘替陆浅葱整理好了裙摆,然后欺身挡在陆浅葱面前,不允许江之鲤碰她,用一贯豪爽的嗓门大声笑道:“要想新妇进门,礼多方好!新郎官儿,快些拿红包来!”

围观的乡民亦是嬉笑着起哄:“这位官人,陆小娘子不比常人,少说也要十来万才能将人带走!”

江之鲤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扬手示意一番,身后的旧林和故渊便一人提了个小篮子过来,将成把的铜钱和喜糖洒在街道上,引得乡民和小孩子一番哄抢。撒完了钱,刘大娘这才让开身,拉起陆浅葱的手,将她交到江之鲤的掌心。

艳阳高照,满目喜庆的嫣红。金黄炽烈的阳光打在这对牵手的璧人身上,浓烈得好像视线都要燃烧。

江之鲤的手很暖,指骨修长,被他握住的感觉很安心。

“娘子。”他拉着她的手,尾音上扬,带着勾魂摄魄的笑意道:“请上轿。”

盖头下的陆浅葱霎时红了脸。

她微微颌首,小心翼翼的弯腰进了轿,端正坐好。

喜乐再响,鞭炮齐鸣,陆浅葱悄悄挑开一点车窗帘子朝外望去,只见江之鲤翻身上马,盛阳之下,他一身红色武袍,于古朴的街道上回首一笑,视线刚巧与她相撞。

心猛地一跳,陆浅葱慌忙放下帘子,伸手覆住了盖头下涨红的脸。

轿子起步,伴随着一路的吹拉弹唱,摇摇晃晃的朝乌山上行去。

像乌山镇这种小地方,只有乡绅富豪成亲时才会用乐师和轿子来迎亲,寻常人家往往就是用一辆吱呀摇晃的牛车将新妇接到夫家。因此,江之鲤给陆浅葱的这场婚礼,可以称得上是乌山镇近年来排场最大的婚礼了,加之新郎俊朗,新娘娇俏,一路不知羡煞了多少男男女女。

等上山拜了堂时,已是临近黄昏。陆浅葱坐在竹楼的新房里,感觉时间像是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

不知和时也早就取了碎银,打发走了乐师、喜婆和轿夫等人,山上又恢复了清净,唯有夏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

陆浅葱坐在大红的喜被上,听着窗外袅袅的蝉鸣,看着江之鲤一尘不染的黑布靴缓缓靠近,最终停在了自己面前。

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裙,下一刻,江之鲤单手撑在床榻上,俯身吻住了她。

两人的唇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盖头,紧紧的贴在了一起。这一吻来得猝不及防,陆浅葱一时心跳如鼓,大脑如同炸开一串烟花似的,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可算等到这一刻了。”

言罢,红纱盖头被轻轻挑起,陆浅葱睫毛一颤,微微抬头,看到江之鲤满是温情笑意的眼睛,他说:“早知如此,十二年前就该把你拐过来。”

他的气息离得太近,陆浅葱感觉自己如同被野兽盯上的猎物,浑身如软无力反抗。眼看江之鲤的唇越凑越近,陆浅葱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垂下眼低声道:“合庖酒。”

江之鲤就爱看她雪腮带粉的模样,别样娇艳。他轻笑了一声,起身端起桌上的酒杯,两人衣袍相触,手腕相交,视线相缠,皆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醇,清正浓,江之鲤乌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她,然后缓缓伸出拇指,一点一点将她唇角的酒渍抹去。

然后在陆浅葱羞怯的眼神中,他将沾有她胭脂味道的拇指放在嘴里,用舌尖轻轻舔舐。

江之鲤的视线像是笼罩着薄雾般朦胧,接着,他反手扔了酒杯,将支着窗棂的竹竿打落,窗户落下,屋内陷入了一片暧昧的昏暗中。

下一刻,江之鲤抱起她,狂暴而不是温柔的吻住了她的唇,吻住了她的舌。

轰的一声,陆浅葱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几乎要在他怀中软成一滩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