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观的通天看来,陆浮黎这回的重又出现,与其说是年少负气豪赌、至今尘埃落定后的胜者姿态——通天果然一如他所言,终其一生奔走,执于其心,所珍视者,无可挽回地纷纷逝去,至面目全非——却不如说,他就像前赴无归旅途之前,来作一话别。陆浮黎究竟是要做什么,又为何要择选在这个时间,来说这一番当时的自己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
越深究下去,他对此的疑惑也就越深,连自己究竟何往而何来都弄不清楚,一时间也就没什么心思去探究别人的确切身份了。
但这段记忆的重点似并不是陆浮黎,至少他来了又去,但此间时光的流逝并未随他的离去戛然而止,为之作结;而曾经的他作为其中要角,依然就这样立于前方,从漫天星子渐至天光破晓,重归一无所觉的茫茫然之中。
通天觉得自己能够猜到这记忆的终点确切坐落何处,便安下心来,开始温顾这谷中的景致,此间的一草一木都已经是梦中才能得见的了,便如同游子归乡,池鱼故渊,值得贪看许久。
该看的其实都已见过了,但通天并未就此抽身离去,打定主意要在此多作一番流连,也算是陪着曾经的自己行完这最后一程。
已是第七日的破晓时分。
这时候他还有心情望一眼缓缓升起的旭日,与洪荒之中惯见的太阳星其实不同,并便是动用了几分神通,也无法从中寻见羲和绰绰的影子,日中只有一个陌生的神祇容色淡漠地俯瞰着大地;而重天九阙已尽数隐匿,空中无云,却也看不到南天门的明霞离火。通天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便是经历了无尽的时光之后,他身处的洪荒的模样。
面目全非。
人世历历,至此不过只需要数十年的光景,青岩游医年少时的江湖便已作风流云散;而大唐距今,又不知隔却了多少个元会,他所经历的一切繁盛与凋零,在千百年间纷沓上演,而长生久视的天人,也终将各自应劫而去——此时此刻的陆浮黎,他曾见过其中多少呢?独对无限旷大的天地,昨日种种,皆如川逝,无可挽留,复又会作何想?
已是复又天明,通天已来不及再想太多,不由屏息静候。未久,三星望月的玉罄音响起,撞碎了一切。三声长,一声短,再两声长,此为丧音,有谷中二代弘道弟子殁。
通天看着黄道仪下的那道影子为之惊醒,复又滞于原地,心下叹息:是啦,你已经死了,一生飘萍,此间种种执念不舍,都与你再无关系了。
天际仓皇扭曲,如洪钟大吕的玉罄音一声声地传来,时间为之敲碎,周遭的空间,亦开始寸寸崩裂。
这一段尘封的记忆到此为止——他将要离开了。
通天下意识地又看了沉默矗立的黄道仪一眼,却为眼前的异状所摄,忘记了离开。直到整个人为时间与空间崩碎的洪流所挟,他才一阵天旋地转后,回到了现实中。
……
有濛濛的紫气清光,携着浩大的威势自重天之外垂华而下,日星隐耀,更近的九阙宫宇为之震动。
这道清光降于曾经的他身上,细碎如尘埃的光阴纷纷归位,十七岁的少年却依旧穿着后来代为师者之时方才上身、直至死去的这身玄紫色重襟广袖,忽而侧头向通天微微露出一个笑来,踏着浩渺的乐声渐行远去。
……
这是一间静室,壁上悬着青萍剑,虽在鞘中,却伴着室中四下逸散的气机嗡鸣不止,正是通天在东昆仑洞府中闭关所用之处。趺坐其中的通天在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微的怔愣,好悬没有被纷纷涌来的雪粒子给兜头埋住,他避让到一边,静了口气,下意识地探向腰间。
空无一物。
通天忽而想起了什么,将视线又转回到已为一片白色所填埋的蒲团之上,看出了一个隐约的形状来,他抬手招了招,有零星的几片雪随之飞起,停在他的指尖,呵手便化。
雪凤笛已毁,通天强设于心中的壁障,也随之散去。陌生而又熟悉的回忆有如川流,又像是纷纷的浩雪,向他涌来。他并未翻检它们,却转而回想起了从记忆的曲折迷宫中抽身离开之前所见到的那一幕,
降于曾经的他身上的清光,从九天之外而来,那便应当是三十三重天所在,非至混元大罗金仙,无以从中辟定地水风火,成一洞天。既如陆浮黎所言……他所经的那一生,天宝至元和之间的那七十余年,“不过斩出的一尸”,是一位大神通者分出的一缕神念,投入人世间所做的一场蜉蝣幻梦而已。
……天下、家国、师承,种种所执念者,终不过……朝露泡影。
何其可笑?
但他却连一点细微的笑意都牵扯不出,有太多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欲往上涌出来,头痛欲裂,眼前种种都如同下着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如入雪筑愁城。
一眼望过去只觉胸臆之中的郁气几欲翻涌而出,通天快步行至壁前,拔剑出鞘。清吟之声未止,他便转身直直斩下。
片雪不惊。
正有一股巨力横阻在青锋之前,他如同劈上了一层无形无色的壁障,毫无着力之处。幸得尚能握得住剑,通天一言不发地将剑尖转回原处,隐有与其对峙之意。
“嘶,你下手轻点,”有个听起来熟悉到怪异的声音在那堆雪里头似真似假地抱怨,”还好用的是青萍剑,真劈坏了伤的还不是你自己。”
通天冷冷道:“你又是谁?”
“我又是谁?”那声音很是饶有兴致地替他重又问了一遍,随即自问自答道:“我就是你。”
他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地补充道,“但又不是你。”
通天烦得很,再好的心性也没剩下多少耐心和人不明不白地绕圈子,又是一剑直扎过去。
剑势去得极快,那人还有功夫噫了一声,仿佛很小声地嘀咕上一句:“我还当你脾气会比我好来着,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半斤八两。”
通天的剑尖果然又像是扎到了一团软棉花里,他并不理会,闷声在手上加力,忽而剑尖一错滑了开来,感觉像是撕裂了什么丝帛之物。而他当真听到了一声响,臂上生凉,低头察看,只见自己身上墨衣的袖子裂了好大一个口子,正像是为利刃所致。
这简直是莫名其妙,谁闭关想破个境界,还会遇到这么多糟心事?那声音还仿佛很是无奈一般,道:“都说了我就是你,扎我就是扎你自己……”
通天顺手再捅过去一剑,呵呵冷笑一声,道:“我使三环套月呢,当然要捅足三下才算。”
那声音断喝道:“摄神收心!心魔缠上来第一个倒霉的可是我。”
地上本毫无动静的雪堆像是为风所逆卷而起,隐约拼凑出了个人形,最先呈现出切实形状的是一只手掌,并起两指抵在直刺过来的剑尖之上,为凛凛寒光所映,更是犹如美玉,再往后的一截腕子因是抬起手挡剑的姿势,只是半掩于袖中,那袖子像是皓雪中洇出的朱红血色,再往后,方才拼凑出了一整个儿的人形。这是一个很面熟的少年,着大红白鹤绛绡衣,墨发拢于芙蓉冠中,鲜明无匹。正抬手抵着通天手中的青萍剑,因对方惊愕的表情,他的神色里仿佛带上了一些顽皮与得色。
当然面熟,通天有些想摔剑,这少年生得与他一般无二,除却衣着,不过是神色之间的一点微妙的不同罢了。
他大概就是通天将心障砌得越高越厚之时,出现在它对面的那抹红影了,被通天和那些莫名的情感好恶一道封存了起来,而现在又随着如倦鸟飞回的记忆一道,重见天日。
说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本事把这家伙封住,通天抽了抽嘴角,刚才的三剑挟怒而出,可一点都没留力气,却被这般轻巧地挡下了。
罗睺的那一套理论通天多少有所了解,这显然是借了雪凤笛的残骸出现才能出现在他面前的红衣少年虽然无形无影,但他看得出这不是那甚么心魔捣的鬼,顶着同一张脸仿佛和自己很熟的样子,细细分辨之下,也能察觉出这人与己身之间的联结之紧密。
他垂下剑来,重又发问道:“你是谁?”
那红衣少年便也作收势,甩手随意道:“上清吾名玉宸——哦,这是从前的说法了。”
通天默默道:“你刚才在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楚……”
……
纯阳宫皑皑覆雪的山阶之后,第一处殿宇便是三清殿。天宝十三年腊月,陆浮黎抱剑对年少的他道:“不必谒拜此处。”
……
他立在纯阳的栈道上探手,一时兴起运了百花拂穴手,看指端云雪避让,陆浮黎意味不明的话语。
“东海蓬莱,碧游宫一脉道统,竟而在此。”
……
还有元和八年,落于青岩天机阁黄道仪前的那一声叹息:“好得很。既是这般,碧游宫至此……永封。”
……
不周山荒谷前,是玉央轻声道:“郁罗箫台,玉山上京——三十三天外终有日会有我等的位置。”
而他一时想不出该要如何回应这近乎直白的野心,便笑着转了话题,反问:“听陆压说,先前未见时仲兄还给我取过名字?”
玉央避而不答。
……
而他亲眼看着记忆中有清光自天外垂华而下,携天道圣人之威,降于曾经他羁留于人间的神魂之上,两者仿佛本为一体。
他最终从三十三天外落入尘世,借在凡世间的百年所历为幌,抹消了名姓,欺瞒过天道,涉岁河溯流而上,化为一点灵光回到了一切开始之时。
再也等不回其间主人归来的禹余天碧游宫自此……永封。
……
是了,他从前当然也算不上甚么*凡胎,作为天道圣人的善尸投生人族,既非重修转生者,是以并无法遇见机缘,从而踏上修途。
“上清吾名玉宸。”
上清玉宸道君。
……
眼前的红衣少年懒洋洋道:“所以你快点斩出善尸来,我也好名正言顺出来活动下筋骨。”他接着抱怨道,“要是能和你切磋下也好啊,但又不行,不然之前封我的时候早和你打一场了——话说你那七十年真是好没意思,翻来覆去看得我腻味得不行。”
姑且就叫他玉宸,曾经的天道圣人、上清道君的诸多记忆最终从中聚拢出了这个红衣少年,但他好像一点都没有争为正统的意思,已然兴致勃勃地预定好了以后要觑准什么机会出来作个怪:这其中的因果算来也怪异,上清道君斩出的善尸托于人族,他作为一个欺瞒天道的幌子勉强回溯了时光,在混沌无知之中成为了现在的通天……而玉宸转而又在和通天讲说,等以后,你把我作为善尸斩出来吧。
陆浮黎当日一语成谶,果然是,互为表里。
通天扶额斥道:“你闭嘴吧,留下的道统甩手不管,最后还不是要自己来,你嫌弃腻味,我还没说累呢。”
确实是,即使不记得前尘往事,他这一生的最后几年,所余下的满腔血热,都尽数付与青岩这一门心传留存了。上清道君的碧游宫举迁至三十三天外禹余天之前,在洪荒中的道场,原本正是定在东海蓬莱岛,这一脉传承最后并未被归入玄门,而是在蓬莱岛方家世代相传,最后为谷主东方宇轩携入万花谷。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割舍不下。
玉宸便也不说话了,他盯着自己的指尖,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打算立教么?”
通天与他对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一声:“虽然一件不落地都想起来了,但我居然发现自己现在好像没甚么特别需要留神的了。怕甚么呢,我高兴做,那便就去做好了。”要改的命数,他早就从中挣脱了,剩下的缘仇纠葛,都已淡却了,纷纷沉眠在水底,再想起来,也掀不起多少波澜。
你看就连魔祖罗睺,现在不也乖乖蹲在峰顶池子里假装自己是朵萌萌哒黑莲花儿?
玉宸实在看不下去通天摆出的这么一幅仿佛自己很是了不起的表情了,仿佛这些都不是机缘巧合,而是他步步筹谋而来的一样,他哼了一声,幻化成了雪凤笛的模样,唯有笛绦作大红颜色,自动自发地挂到了通天腰间。
通天很是嫌弃地看了它半晌,最终道:“别想我吹你。”
雪凤笛也很是嫌弃地,使劲吹出了一个尖锐扎耳的音来,以表示它也坚决不想被人用以吹奏的决心。随即便沉默了下去,如同死物一般。
……
不过做仙是不能太铁齿的,作者保证,这是一个贯彻全文的真理。
譬如罗睺当然不可能当真乖乖地摇曳在莲池里,假装自己是一朵无害的黑莲花,要也是食肉的那种。通天刚准备再入定片刻稳固一下自己的境界——他现在刚刚破入准圣,虽然有了上一世作为天道圣人的记忆加持,理论上一切均都无碍,但也不能照搬到现在身上,确实需要再好生熟悉一下,方算是稳妥——他心下就忽然一悸,是诛仙剑阵的禁制被触动了传来的警示。通天闭眼仔细分辨了一下,是罗睺的气息掺杂着恼怒的情绪,甚而带上了一点暴虐的杀意,如冰凉的水汽一般静静渗透出来。罗睺身处诛仙剑阵的拱卫之中,又为其前主,定然是有些手段能钻空子的,就这样还能教通天察觉到,可见已然到了聚若实质的程度。通天敢说要不是罗睺现在托于莲子之上,只怕连魔气都得控制不住漏一些出来。
还没见过罗睺恼到这般地步过,要不是通天随后认出了正与罗睺对峙的另一道气息属于何人的话,他大概是很乐意看戏的。比如看孔宣哪天心血来潮了,使劲浑身解数想隔着剑阵动手把罗睺给烧了,他一定在旁边帮忙出谋划策。
但此时正阻挡与罗睺的气息之前,虽有些吃力但还坚持分毫不让与之对峙的,正是他家大弟子长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通天扶了扶额,还是不得不在黑户莲花罗睺先生真气到跳脚,把两位兄长都引过来之前,赶过去查看,顺便把徒弟捞回来。
通天提着青萍剑,推开静室的门匆匆走出,便看到白鹿童子正侯在门口,坐立不安,满脸焦急无措的神色,看到通天出来,便露出一副得救了的表情。他挑了挑眉,问:“长琴遣你来的?”
白鹿忙忙地点头,糯糯道:“吩咐过了,若是一盏茶等不到老爷出来,便让我去寻大老爷……不要告诉二老爷。”
还不算傻到家,通天不由一哂,随手拍了拍白鹿童子的脑袋,道一声不必跟着,便自往昆仑之巅而去。
然后通天就看到了这样一幅让他永世难忘的场景。
莲池四周他设下的诛仙剑阵光芒闪动,因为当时在保护的同时也有桎梏池中之物的用处在,罗睺的虚影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浮在半空中,身下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黑色……莲花骨朵。
长琴就站在池边,本命凤来琴火光大盛,悬于身前,他的脸色有些泛白,但还坚持不退一步,似是在护着身后的什么东西。通天循云路赶来,只能看到有一对白绒绒的耳朵,时不时地从长琴的肩后冒了个尖儿出来,是个挂在他肩上的小动物。
通天只觉得自己实在没甚么存在感,他也不便这就把剑阵给撤了,只能干巴巴地出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随着长琴松了口气望过来的目光,一个白绒绒的毛团子正费劲地攀上他的肩头,毛团子睁着一双澄红的眼歪着头跟着看过来。
随着它现出身形,罗睺的怒气又攀高了一层,磨着牙威胁它,把之前摸走的东西还过来。
这团雪白的毛团子岿然不动,假装自己听不懂的样子,反倒望着通天,吱吱地叫了一声。萌得长琴下意识地把它护得更好了一些。
通天抽了抽嘴角,乖徒你难道特别喜欢毛团子吗?我敢保证你手里这一团化形之后,长得没你萌。
这刚一出现就惹上了罗睺的毛团儿,通天当然认识的,正是他从前截教门下的大弟子,后来化胡为佛演小乘佛教的多宝。多宝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他还没做好准备,只觉得心情有点……嗯,复杂。
多宝:“吱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