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或是一生无忧的人看来,那些为了生存挣扎与受一身伤的人总是可笑的。世上有一半的人在讥讽另一半,其实全世界都可笑。
端孛尔鄂瑞满脸嘲笑,啧啧出声,一只手在背后勾了勾,赵丹青耳中立刻听到弓箭摩擦弓弦的声音!
几乎是本能,赵丹青忽然抓住端孛尔鄂瑞的手,回头朝跪在不远处的姜兰亭失声喊道:“兰亭,快躲开!”
‘嗖’一声,姜兰亭耳廓边裂空之声趋近,眼中却见赵丹青周围三柄西夏长刀照她劈砍过去,姜兰亭惊愕之余,掌心急速贴住催花雨刀鞘尖部拂刷至刀柄,硬生生将刀身凝聚多日的气机抽拔而出,下一瞬,国刀催花雨划出一个浑(。)圆弧度,飞旋扫过那几个握刀的西夏军,绽出一路血花。
强硬将会伤及赵丹青的气机抽出凝聚于掌心,众人清晰见到姜兰亭左掌由红转青,那股股庞大的气机几欲撑破她的肌肤喷薄,她来不及压住这股钻心剧痛,那支箭矢便已射中她的腿部,冲力让她往后倒退了几步。
仅仅是她后撤的一刹那,有白影奔至赵丹青身后。
“.....丹......”姜兰亭正要开口喊出那个名字,赵丹青已被一杆长(。)枪通透了腹部。
乌连朝格拔出长(。)枪,掌中漫起诡异黑雾,从赵丹青身上带出一股鲜血,又猛地屈爪如钩,将她拍落在地,黑雾如同活生了般自乌连朝格掌心钻入赵丹青衣物之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愣在当场,催花雨回旋过来,它的主人却没能接住它,而是竭尽全力冲向赵丹青。
“不!不!不!”姜兰亭浑身气机如同要撑破身体,她跌在赵丹青面前,催花雨坠落在沙尘上,使劲捂住赵丹青流血不止的腹部。
“振作点......丹青......振作点!”她贴紧赵丹青的脸颊,泪水止不住的挥洒。
赵丹青半睁着眼睛,口中往外冒着猩红的血液,她想说什么,但血堵在喉咙,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回去......回去......都回去......”姜兰亭疯了般用手抓着地上的血,想让这些血重新回到她身体里。
“你们这些畜生!!老子宰了你们!”祝诚与李忠齐齐拔剑,怒火攻心下再克制不住身体,踏着风沙冲向西夏军,身后的应乐士卒尽管没有再多力气进攻,此时此刻也按捺不住多日来的怨气,纷纷提剑暴喝着碾压过去。
就在此时,有一英武女子御剑东来,她身后有水色衣裳女子如影随形。
占尽天下女流豪气的军神手指虚晃,自她背后的阴沉木剑匣中飞射出九道来不及捕捉的光芒,如电般瞬间穿过姜兰亭身边九人,无一例外眉心后脑多出一个骇然血洞,继而直挺(。)挺倒地。
那水色衣裳的女子落在姜兰亭身边,以内力托起二人身体御剑飞到城边。轻纱拂动,眉目绝美,御剑之姿更是逍遥若仙。她素手翻转,一道巨(。)大的金光如同撒下巨网般笼罩整个西凉城,将还未冲出光圈的应乐军士牢牢包在其中,金光所及处,风沙雷电俱不能近。
号称漠北军神的女子踏风落地,掌心朝下,九柄长剑如同活物索绕在王玉台身边。
这便是天下第二的厉害所在,能御剑而行的人不少,可天底下御剑杀人,心意所想剑指何处,一双手便能数过来,而御剑便是九柄的人,只有女军神王玉台!
那水色衣裳的女子便是王玉台的死侍窦思淼,她差人扶住心魂不定的姜兰亭,一手按住赵丹青心脉,然后一股清凉气机引入她的筋脉穴位中,封住涌动不止的鲜血。
死或生,谁能知?
不过是尽人事而已。
飞沙走石中,王玉台黑发披散,黑衣如墨,她望着不远处持枪的乌连朝格,探手道:“小无常,可敢一战?”
那位曾经视重军把守的西凉如空穴、几个照面便将姜兰亭逼到无路可退的小无常此时面目更加狰狞,隐有如临大敌之感,但他仍是提起那杆白晃晃的银枪,与他外相极为不符的儒雅声音徐徐道出一句很地道的汉话:“放马过来。”
“幸得没有来晚。”她自言自语一句,拔出背后赤红胜血的凶剑,九柄飞剑在她周身排演出一个繁琐阵型,直指苍穹。
天地骤然间黯然失色,顷刻间呈现出铁青的天空中,隐约雷鸣,狂风卷着黄沙在大地上翻滚。
天空九道紫雷电柱轰向西夏阵营,人仰马翻,在那晃眼的电光中,一(。)女子稳稳站立,柳眸幽深,引来源源不断的雷电。
“小无常,有能耐接下我这一剑,再来与我讨招。”
她的话语轻佻傲气,可任何人此时听来都是胆战心惊。
九天雷动,此人莫不是以人力撼天不成!
王玉台心中浮现出那日飞羽传书里的字句,掌心下沉一寸,将那九天之上的紫电青雷一丈丈压至地面。
众军眼睁睁看着远处雷电和一,近处如刀子般的沙尘与惊雷在西凉城金光外一寸的地方消散。
天雷轰顶整整一炷香的时刻!西夏大军灰飞烟灭,少有全尸,天翻地覆!
当一切尘埃落定,阴云密布的上空云雾消散,一缕金光正正投照在那狼帽女子身上,九柄长剑紫气浩然,恍若剑仙。
百年前,武林正统六大剑派有扛鼎龙虎山天师张冲虚,与昆仑山掌教丹一真人论剑,七七四十九日后羽化飞升。
五十年前,江湖魔道一名以一己之力三进三出西辽皇宫,屠戮西辽皇帝六位御前护卫,跻身武道巅峰的龙门境,而后收剑投入应乐王名下,成为应乐郡主的贴身护将,此人便是莫度。
五年前,成都府横空出世一名女子,披甲提剑,年不过而立便入龙门伪境,率苍月大军北征,被世人成为军神。她不曾与那莫度将军一较高下,否则武道巅峰,谁都不好说。如今剑指苍穹引来天雷,破军百万。
何来的堂皇气象?
有狼帽女子从黄沙中步履平缓地走来,在乌连朝格身边微微停驻,挥手扔出一个物什。
西夏围城九万大军的头颅滚落到黄沙当中。
躺在尸堆当中的乌连朝格奄奄一息,见到那颗头颅时,猛喷出一口鲜血。
姜兰亭满脸鲜血,颤巍巍地抱住赵丹青身体,将脸埋进她的青丝中。
王玉台走到众人身边挥了挥手,窦思淼一摆衣袖,笼罩西凉城的金光如薄雾消逝,一尊浮雕椒图相的四方小鼎徐徐落入她手中,那鼎上镌刻花纹,隐隐与王玉台额间花铀相似。
王玉台眼神清冷,望着那遭受天诛之劫死得干干净净的西夏阵营,说道:“率军的人不知是谁,但不是拓拔灵堰。”
窦思淼将那上古神鼎收回腰间,说道:“拓跋灵堰怕是在后头调兵遣将,自己乐得安稳。”
“挺符合他那阴险的城府。”
抱着赵丹青的姜兰亭掌心抵住赵丹青椎穴,源源不断地引入气机维持住赵丹青的薄弱的心脉,与窦思淼封血的气机汇流一处。
本就重伤在身的姜兰亭口中猛地窜血,窦思淼皱眉,忙对她道:“快停手!”
姜兰亭浑身痉挛,但仍是将身体中快要干涸的气机引入赵丹青身上,窦思淼伸手想去拉开她,却被一道极其陌生的气机挡开。
那股莫名其妙自姜兰亭筋脉中生出的气机瞬间填(。)满她周身,来回涌动,却是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王玉台沉眸,上下其手解开姜兰亭身上甲胄,两指聚集一股冰凉气机,自她天灵盖徐徐注入,徐徐下滑至腰椎,来回游走。
那道冰凉气机不管姜兰亭体内乱窜的气息,只顺着经脉缓缓游走停驻,不断引导失控的气机顺行。
身体中的巨(。)大灼痛渐渐缓解,姜兰亭睁开眼睛,猛地坐起,便被一只手按住肩膀,听得背后一(。)女子沉声道:“别动!”
她感觉周身被那清凉气机填充,身体说不出的畅快(。)感受,便依言静静坐在原地。
以王玉台的修为,想要将姜兰亭的昆仑山气机与一道奇异的气机理顺也并非容易,她对一旁按住姜兰亭的窦思淼说道:“思淼,先将应乐郡主的伤势拖住。”
“是。”
王玉台又一指抵住姜兰亭后脑,缓缓道:“重伤的时候还往别人身上踱气,你这女人不要命了么?”
姜兰亭抿唇,没有言语,只是频频侧目望向赵丹青。
“莫再看了,配合我将气机收回丹田内,我让思淼止住赵丹青的血,用气机掉命。”
王玉台说话语调镇静,听了让姜兰亭也渐渐将悬着的心放下些许,乖乖听她的话抽丝剥茧般收服气机。
整整一个时辰,那些逆行暴涨的气机才慢慢平复。
王玉台收了掌,姜兰亭睁眼一看,身边围了一大群人直勾勾瞪着自己,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微微愣神,望向身后的王玉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王玉台面上仍是没有任何表情:“自然是受人所托。”
姜兰亭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是白姑娘?”
她说到白字时,便见王玉台眼神闪烁了一瞬,复而平静,随即见她摇了摇头。
若不是白怜,那还有谁劝得动这位有足够资本傲气的女军神?苍月王绝无可能,应乐王与苍月王虽然不敌视,但之间从无来往,背地里暗流涌动,白府一直在应乐军的庇护下,当初苍月王反对王玉台与白怜在一起、甚至不惜撕破脸面以官场相要挟,足见苍月王对应乐王的忌惮之心。
还能有谁?
她想不通,便索性不想,可王玉台救了全西凉的人是事实,她并未如常人那般感激到临表涕零,只是足够真诚地俯身抱拳施了一礼,随即起身急忙到赵丹青身边,心焦地问道:“这位姑娘,她伤势如何?”
窦思淼平淡道:“郡主似乎中了某种武家枪法气机,我的气机引入却不能止血,郡主似乎......身体带有病痛?”
姜兰亭点头:“郡主这些日子来气血虚弱,一直得不到调养。”
窦思淼道:“那便是了,她如今受了这样的伤,身体又极虚,只怕......”
姜兰亭心中顿时凉了下来。
这时王玉台两指贴在赵丹青脖颈处,注入一道气机,随即如同烫了手般缩回,道:“是着了乌连朝格的枪法,如今我身上并没有带能治她这般伤势的药,回到西宁也未必会有。”她舔了舔嘴唇,起身走到方才乌连朝格躺着的地方,可现下哪还有人影在。
“啧,让那小贼给跑了。”她回转身形,朝姜兰亭说道:“我已经尽了力,她的伤,我不敢妄用药物,那些个军营中的医官也只能治些跌打损伤,真碰上这等气机所为的重伤,只能去那些释道门派求医了。”
姜兰亭陡得想起那神隐山林的白玛活佛,可她并不晓得如何进(。)入山谷,出谷之时亦是白玛活佛带她们出来,入口无从知晓了。
窦思淼凝眸看了看王玉台,低头道:“若说治疗,便属我师门玉蟾宫当得第一,世间珍奇丹药,无一例外出自我师门。“
王玉台凝眸,思量到数次让窦思淼回门探望,她都是回避,只怕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当即便问道:“除去玉蟾宫,还有龙虎山、齐云山、茅山、崇圣寺这四处有修炼掉命丹药,可龙虎山与茅山的老牛鼻子们素来小气得紧,讨个药跟刮他们骨肉一般,尤其龙虎山的老道们,自当立田师傅为我大宋国教之后,一个个的眼力要高上天了,我才懒得去吃那晦气,崇圣寺在大理,如今大理已成金贼的天下,怕是会陡生变故。”
窦思淼思忱片刻,道:“若是少主此番定要去玉蟾宫,那奴婢便领路去罢。”
王玉台看她眉间忧色,看了眼姜兰亭,对窦思淼道:“你随我来。”
她闻言,附和了一声跟上去。
两人站在一片狼藉前,王玉台背对着窦思淼,徐徐道:“你究竟有何事瞒着我,这么些年,知你不言,所以我也从未追问过,可到如今,你还不愿说?”
窦思淼面容恬静,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仍是与王玉台保持着距离道:“奴婢并无何事瞒着少主,只是从前与师门有过过节,不愿回去而已。”
“当真只是有过节?”
“是。”
“什么样的过节?”
“叛逃师门之罪,缘由......还请少主恕奴婢不可告知。”
王玉台眉头紧缩,声音冷了几分:“在武林仙山门派中,叛逃师门是死罪一条,你这般瞒着我,又不告诉我缘由,如何化解?”
“无法化解的。”
王玉台道:“你不说,怎知不能化解?”
窦思淼欠下身子道:“请少主恕奴婢欺瞒,奴婢叛出师门,的确是有难以言表的理由,但理由,奴婢不可说。”
王玉台知她脾性,平日沉默寡言,若是不愿告诉别人的事,即使拿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会说出口。王玉台长叹口气,声音和缓下来道:“可你有此罪,怎能去玉蟾宫?不如去会一会龙虎山那几个老道士。”
窦思淼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若是少主为了救应乐郡主,能令少主不负所托,奴婢有所牺牲,亦心甘情愿。”
王玉台猛地摆手:“不可!”
窦思淼道:“少主不必忧心,奴婢已经想过所有利弊,有几成把握,奴婢心里清楚,这才向少主请命。”
王玉台沉声道:“玉蟾宫怎样对待门下弟子我不清楚,可历来私出师门的人,俱是格杀勿论,如今你登门求医,与自投罗网何异,我不管你之前与师门有何过节,但这些与你相处的时日,我相信你是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如今重回,即使你家师尊不杀你,也势必要借机刁难,我不许你去。”
窦思淼苦苦一笑:“玉蟾宫乃七大剑派之一,素以正道自居。奴婢是师尊的得意门生,玉蟾宫寄予奴婢厚望,可奴婢为一己私情背弃师门出山,玉蟾宫若要发难奴婢亦是自然。“
王玉台缓缓回过身形,直视窦思淼道:“所以求玉蟾宫是求,求龙虎山也是求,你若被刁难,那我们还不如去那龙虎山,倒要看看那几个老道有多么地不可一世。”
窦思淼终于抬起头望向王玉台,触及她目光的一瞬,又低了下去:“少主待奴婢如己出,奴婢能护卫在少主身边,已经满足,但终究有愧师门,这些年,奴婢一直没有勇气再往南海去,这也是奴婢此生唯一的遗憾,现下若能借救应乐郡主之际,一并了结师门恩怨种种,奴婢自此也再无牵挂了。“
王玉台面色阴冷,许久才道:“可若是玉蟾宫知你有求于它,还不知那些所谓的正道真人会如何发难与你。”
窦思淼看出王玉台隐约被自己说动,可她一向高傲要强不肯对他人低头,要她去向武林门派求医,真比杀了她还难。
她说道:“如今玉蟾宫宫主是奴婢的师侄李静官,当年我与她交情最胜,想来念及旧情,她应该不会过分为难于我。何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应乐郡主之命必救,念在少主与郡主昔日交情,此次南海,去得。”
王玉台深呼一口气,道:“只要你认为使得,南海天山,我都去得。”
“少主......”窦思淼抿唇,手指缓缓移到腰间轻扫着那神鼎上的花纹,心中百感交集。她眼中忧思重重,低着眉,似是不敢看王玉台般。她很清楚要王玉台下这等决心是何其艰难,更明白一旦这位军神踏入玉蟾宫山门那一刻,有些尘封百年的事也不得不去面对了。
玉蟾宫视她为当年最杰出的的弟子,她此次重返师门,面临的危机有过之而不及。王玉台虽然冷傲看似不近人情,但与她深交的人都知道,她极其护短,若玉蟾宫真的不念旧情对自己发难,她相信第一个站在她面前的,绝对是王玉台。
最要险的是,此行是她们为救赵丹青而求人,自己若面对师门责怪,王玉台决不能与玉蟾宫撕破脸面,这等委曲求全,需要王玉台付出多大的情义?
王玉台神色变幻,她从袖中拿出那日在隐月山上取得的信笺,两指夹住白纸,白底黑字,她徐徐道:“玉蟾宫的人若不为难你,我亦不会为难他们,可若过分了,且问问我匣中的大秦昌雀剑应不应。”
窦思淼的面纱下微微弯起唇角,她看着那个气概难匹的女军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点头。
百年情思千年渡,不忍相思不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