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头单臂举着已被扯出心脏的尸身,晃了晃,确认那士卒再无进气后,轻轻一甩,就把尸身重重摔在姜兰亭眼前。

这般血腥的立威,令人不忍直视。

赵丹青脸色越发地白,她伸手拉了拉姜兰亭的衣袖,道:“兰亭,快走,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赵丹青的‘走’字咬得很重,那魔头也不急于动手,而是用看猎物的眼神看着姜兰亭与赵丹青交耳。

赵丹青沉声说道:“他是拓跋灵堰手下第一号猛将,叫乌连朝格,曾徒手杀戮五百余人,千万别与他正面交锋,敌不过的。”

他就是乌连朝格?姜兰亭有些咂舌,她曾听过此人名号,在西夏,被人称作‘小无常’。他被发现时,据说是与狼群为伍,性情怪癖,喜吃人肉喝人血,诸多西夏人因其行事残忍暴虐成性,且生得丑陋,大多敬而远之。可西夏王次子拓跋灵堰却对乌连朝格极为器重,丝毫不介意他那一身骇人戾气,乌连朝格,便是拓跋灵堰为他取的名字,还定期拨出人桩供他杀人取乐,以此磨砺他天生的阴鸷冷血。

这位被所有西夏人忌惮的魔头,手指旋转枪杆,铜铃般的眼睛紧紧盯住姜兰亭,身影突然前掠,一掌推出,罡风凛冽,姜兰亭赶忙横剑招架,乌连朝格掠至剑尖三寸处,身形迅速侧移,另一爪抓向姜兰亭的手腕。

他身形快到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姜兰亭猝不及防被他如倒钩般的五指扣住握剑手腕,指头刺(。)入手腕血肉,姜兰亭痛极一脚踢出,他的五指抽出,留下五个森然的血窟窿。

一旁的士卒们见此情形慌不迭冲上来挡在姜兰亭面前,与他缠斗。

姜兰亭冷汗夹背,手腕血肉模糊,痛得钻心,险些要握不住剑。赵丹青惊诧下忙将姜兰亭拉到人群后头,撕扯下衣物的布条紧紧扎住姜兰亭流血不止的手腕,她望着姜兰亭疼得微微喘(。)息的模样,紧紧抿着唇,双手牢牢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欲为她分担些许疼痛,适才那一爪,仿佛抓在了她身上般。

身前气机猛然暴涨,挡在二人面前的士卒竟如纸片般被一股磅礴气机吹飞,二人几乎要站立不住,恍惚中,乌连朝格已然逼到面前,银枪挂了劲风刺向姜兰亭。

姜兰亭瞳孔猛缩,一把推开赵丹青,没有抬剑招架,而是硬生生被银□□中腰肋。她吃痛一咛,用那只剧痛到快要麻木的手抓住枪柄,周身气机索绕,左臂一记重肘狠狠砸中乌连朝格的胸(。)膛!

乌连朝格挨了一肘,银枪的力道卸去大半,他抽枪回退,滑行出五丈距离,手中银枪在沙地上划出一道裂痕。

姜兰亭咬牙捂住腹肋,手掌顿时被鲜血染湿,他真的太过厉害,出手快如闪电,适才的一肘,对他并无实际性的伤害,只是将他逼退一些而已。

不能输!

姜兰亭重重喘(。)息,将剑换至左手,她瞥了眼腰间的催花雨,暂且不拔出。

乌连朝格玩味地看着根本没有机会胜过他的姜兰亭,身形又跃过来。几番刺调,他倒是有些小小的惊喜,眼前这名女子换成左手剑后,对敌招式明显强过右手,姜兰亭有意将乌连朝格引向离赵丹青远一些的地方,两人缠斗中,带起飞沙走石。

不少只敢观望不敢近前的士卒被两人气机所及,无形中在肌肤上划出道道血痕。

‘铛’一声金石碰撞,一柄长剑从沙尘中飞出,一名士卒连看都未看清便被横飞而至的长剑砍个正着,鲜血溅起老高。

继而一人从沙尘中跃出,是姜兰亭,乌连朝格如跗骨之蛆,枪尖紧随而至,猛地刺(。)入姜兰亭跳开的地面上,轰然炸开,宛若平地惊雷。

姜兰亭手中已无武器,完全被乌连朝格压制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被动挨打,好在她身法亦如乌连朝格,两人之间不分伯仲,若不然早已被他一□□个通透了。

她腹肋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冷汗淋漓,姜兰亭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剑,因失血过多和疼痛让她身子有些摇晃,让人看得揪心。

周围的士卒没有一人敢上前,若是连姜兰亭都打不过的人,他们上去只是徒增伤亡罢了。

乌连朝格从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一杆长(。)枪霍霍挥舞,一股无形的气机横扫而过,不是冲着姜兰亭,而是如水蛇般诡谲地破风扫向赵丹青。

姜兰亭大惊失色,顾不得身上重伤,浑身气机如沸水翻腾,一道剑气劈过截住那霸道气机,几乎同时,她人已经挡在赵丹青面前,手中长剑寸寸粉碎,整个人如同江中浮萍,倒飞出去。

她在空中回转身形,用剑狠刺(。)入地面,借了阻力好不容易稳住摔落的身子,脚尖刚触及地面,一口鲜血便从腑中涌出,触目惊心。

姜兰亭半跪在地上,除了已经不能更深刻的疼痛,眼前只有一片模糊。

乌连朝格徐徐走近,望着很难再如适才那般与他正面交锋的姜兰亭,枪尖寒光迸射,‘噗’一声,猩红血雾在他眼前散开。

乌连朝格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死死抓住枪尖,蓦然挡在姜兰亭面前的女子。

姜兰亭如同被人定在了当场,呆滞望着面前鲜血溅到自己脸上的藏青身影。

这般事态发展,连乌连朝格都未预料到,他未抽回枪尖,只是静静打量这名在那女将危急关头,奋不顾身冲过来挡住自己毙命一枪的应乐郡主。

乌连朝格微微眯眼,抬手点住赵丹青枪尖没(。)入肩胛的穴位,抽回枪尖,封住流血。

姜兰亭拄剑呆立,直到乌连朝格挟那抹藏青身影自她眼前消失。

她心口突然绞痛,这才回过神来,苏昌等人已经架了她往医营赶去。

她一把扯住苏昌的衣袖,几近崩溃地冷喝道:“去城外!立刻!“

苏昌按住姜兰亭的手,道:”将军,高将军与唐将军已追出去了,将军的伤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她此时脑子里只有方才赵丹青挡在面前的画面,她喃喃道:“去城外!现在就去!”

苏昌见她这般罕见的急切,只得同众人调转方向,往城外赶去。

赵丹青被乌连朝格带走,如洪水猛攻的西夏军也停止了进攻,西凉守军亦出得城外,两军对峙。

夕阳将一带残霞染得如鲜血般赤红,光晕投照在每一个人脸上。

身处如此众多的尸身当中,将士们的表情早已麻木了,没有人说话,整个场面寂静得可怕,只剩下甲胄与衣物唦唦的摩擦声。

苏昌搀扶着姜兰亭,死死盯住对面千军万马中身披雪白披风,眼神如蝮蛇的一名大将。他身后跟着数十名侍卫,长刀架在一个面容凄美的女子颈上,挟持着缓缓走到战场中央。

姜兰亭呼吸颤抖,她知道那个人不是拓跋灵堰,传闻中拓跋灵堰是名书生意气极重的男子,不会覆甲。

那大将身边的传令兵用非常地道的汉话大声喝喊道:“西凉郡守姜兰亭,上得阵前来!”

姜兰亭似是没有听到般,目光不离那名藏青拂卢的女子,眼睛红得渗人。

传令兵见对方没有动静,又一次喊起来,声音拔高:“西凉郡守姜兰亭,上得阵前来!”

姜兰亭浑身冷得像坠入冰窖,心口愤恨,但自己最珍视的人在他们手上,她只能抬步往前走去。

“将军!不要去!”众军士们争先恐后地阻止她,苏昌等人也是忙上前拉住她。

“我一个人上去,你们不要跟来。”

不少人剑拔弩张:“将军若是有半点闪失怎么办!属下愿同将军一同上前,救出郡主!”

“全部退下!”姜兰亭厉喝一声。

众人欲言又止,但此时只能听从她的命令,有些颓败地退回军伍中,但仍时刻戒备着,一旦情势所急,马上上前进攻。

姜兰亭步履沉重,她捂住腹肋的手不住地发抖,眼睛一直望着脚下得沙地。

在离那大将只余三十步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那大将狰狞笑起,晃了晃脑袋,脖颈骨骼咔咔作响。

他用汉话嗤笑道:“西凉郡守大人,久仰大名,吾乃端孛尔鄂瑞。”

姜兰亭左手握紧催花雨的刀柄,冷冷看着他道:“将郡主放回来,你们要打要杀,我奉陪!”

“好不容易抓到鼎鼎大名的应乐郡主,怎会轻易归还?本将只想折磨你。”他眼光看向姜兰亭腰间的伤口,阴阳怪气地啧啧出声:“真疼,瞧着都疼。”

“你到底想如何!拓跋灵堰是缩头乌龟么,只会藏在人群中发号施令,而不敢现身?他还算是个男人么!”姜兰亭快要被逼疯,双眼趋近血红。

端孛尔鄂瑞呵呵冷笑:“郡守大人,激将法对本将无用,汝等宵小,还不够格令王子现身。”他说着,忽地一甩手,凌空飞出一柄长刀坠(。)落到姜兰亭面前。

周身的压抑及急切折磨得姜兰亭如同被刮骨般,但她仍是压制快要控制不住的情绪道:“这是何意?”

“西凉已是败军之际,轻易得手未免无趣。郡守大人若是想要回应乐郡主,也无不可,但只要你拿刀砍断自己的手,本将便将应乐郡主好生归还。”

众人闻言,指着端孛尔鄂瑞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名将领,若没了双手,怎么握剑,还如何沙地?不能握剑的士卒与不敢杀人的废物有何区别?

可如今,赵丹青在他们手中,若忤逆他们意思,只怕她会有危险。姜兰亭浑身发抖,牙齿快要将下唇咬破,此时恨不得将那制住赵丹青的端孛尔鄂瑞撕成碎片!教他不得好死!

端孛尔鄂瑞笑道:“郡守大人可思量好了?不怕这位郡主柔弱的身子骨支撑不住?她留的血可不少。”

姜兰亭呼吸一滞,听得他说赵丹青之名,心跳好似停了一瞬。

良久,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愤怒与厌恨,声音极力平稳道:“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任何人,但现在,我求你放过她,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跪下。”

“什么?”姜兰亭一怔。

“本将改变主意了,斩断自己双手看得太多,也是索然无味,本将现下只要你跪下。”

姜兰亭额头青筋暴跳,身上的剧痛更甚,她忍不住厉喝道:“你!”

端孛尔鄂瑞把刀刃往面色惨白无血色的赵丹青脖颈处移了移,再往前毫厘,便可刺破她的肌肤。

姜兰亭心头怒火几欲燃着心肺,她指着那将领,咬牙道:“别让我抓到你,若是抓到了,我定将你心与肝都挖出来!”

“不肯?不肯便算了,本将最不喜欢强人所难。”他笑着,刀刃已经割破了赵丹青的皮肤,流出一丝鲜血来。

“慢着!”姜兰亭往前跨了一步,随后顿住,耳边尽是嗡嗡声。

“我跪。”

为了那个人能活下来。

“兰亭......不要跪......”

耳中忽然穿透入那丝细腻、几乎快要抓不住的声音,姜兰亭猛地抬头,便看见赵丹青惨淡的容颜上竟然露出微笑,那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的笑容里带着一种满足与开心,但不知为何,她这样绝美的笑容,此时让姜兰亭心底寒气升腾。

“兰亭......你不能跪,你要记住自己是尊贵的大理国公主,不能向这等可耻之徒下跪。”她顿了顿,咽下一口涌到咽喉的鲜血,说道:“即使我死,你也不可以跪。”

“你不会死......别说傻话.....”姜兰亭心脏疼得快要碎裂。

“能看到你这般为我担心,我很满足了。”

“别说了!闭嘴!”姜兰亭泪水流过脸庞,她已经弯下了左腿。

端孛尔鄂瑞一直笑容阴险地看着这出热闹,姜兰亭越来越慌了。

“即便你跪了,也不能挽回什么......他们既然抓了我,就不会将我完好地送回去,你带着大家,能逃多远逃多远......不要管我。”

“闭嘴......”姜兰亭本是英姿妩媚的容颜,此刻因泪水而惨然。

赵丹青憔悴的神色收敛而去,眸中只注视那个一直坚强到今日的红衣女子,带着浅淡笑意道:“抱歉让你承受这么多......”

一直不为所动看着一切的端孛尔鄂瑞满脸鄙夷地笑道:“郡守大人,莫非没有人教过你,跪在敌人面前,是多大的屈辱?”

姜兰亭凝视那女子容颜,眼神颤动,但声音异常平静:“没有。”

众人愕然。不是她不要脸,而是这个活了二十三年,一直都在挣扎痛苦中的女子眼中,所爱所珍视的人已经失去太多,为了眼前唯一她可以抓牢的人来说,她可以跪得毫不犹豫。

原本苍白的脸愈发惨淡,姜兰亭哑声问道:“此话作数?”

“作数。”

在一些人眼中,觉得这个能轻易答应下跪的西凉郡守甚至比不上手段暴戾的乌连朝格,在众人眼中,人就该一诺千金挺直身子活下去,即使面对强敌,万死不屈才叫英雄,叫人物。可见到这个本可以拔出催花雨教西夏小贼灰飞烟灭的女子,为了一个人,甘愿下跪时,他们才隐约觉得,或许眼前这个女子,在某些地方,比起那些了无牵挂的英雄更值得敬佩。

“兰亭!不要!”

姜兰亭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跪下了,跪得没有一丝犹豫,那双丹凤眼中,却有一丝说不清的愧疚。

那个曾经率军击杀金贼保雅州、只身闯西夏军营、爱着一个人却从未说出口、答应赵丹青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子,终于还是跪下了,她低着头,不敢看那个闭上眼睛不忍望向她的藏青身影,嗓音沙哑地喃喃道:“丹青......兰亭给你丢脸了。”